?八九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手在长，脚也在长。夏季炎热，为图个凉快喜欢光脚到处乱跑。即使在凹凸不平的村路上被小石子咯疼了小脚丫，也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到了冬天，厚厚的棉裤，毛衣将全身里外裹得严严实实。说是为了御寒，过冬，不得不把瘦弱的身体全副武装起来。衣服多了，厚了，显得身体看起来笨重不灵活。最难受的恐怕还是那双瘦小如竹杆子的脚了。
　　 ??经过一夏，脚长得飞快。大多数旧鞋穿不上了，只有买新鞋。那时的解放牌鞋子，价格便宜，两块钱一双。它的特点是，底轻，面薄，穿在脚上最大的好处是轻便，灵巧。可惜的是鞋子不保暖。俗话说“寒从脚起，十指连心。”在隆冬季节里，双脚一旦受到了严寒侵袭，冰冷的寒气随着血液直逼心底，猛打一个激灵，身上跟着哆嗦起来。碰上刮风下雨，鞋子又容易被雨水打湿，一双小脚冻得通红不说，更严重的是生满冻疮。晚上坐在灶火边，脱掉湿鞋子，取出那双冰冷的脚来烤火。一双脚板和十个脚趾头冻得硬梆梆，用手使劲搓着也不觉得疼。稍微暖和点后，双脚又痒得难受，于是抓吧，使劲地抓，抓过之后又非常疼。晚上睡觉钻进暖烘烘的被窝，身上刚开始暖和，脚上就奇痒无比，只得蜷身躲在被窝里抓脚，越抓越痒，越抓越疼，折腾半夜也睡不安稳。
　　 ??后来妈妈给买了双比较暖和的鞋子。猪皮做的，手摸着鞋面硬硬的，脚穿进去也硬硬的。倒是比解放鞋暖和多了，糟糕的是脚趾头顶得疼痛难忍。每次傍晚放学，一回家，急得直想脱掉鞋。有次妈妈看见了奇怪地问：“好好地穿着，怪暖和的，又脱下来做什么”我一边揉着脚趾头一边嘟哝：“不晓得是鞋子太硬还是太小了，挤得脚趾头好疼咧。”当时妈妈正围坐在灶火边烤着火织毛衣，听我如此说，忙放下了手头活儿，挨着我低头看了看猪皮鞋说：“不小吧，这双鞋比那双解放鞋还大了一号呢。”说着将鞋子拎起来凑近眼前，然后又脱了我脚上的袜子用手捏捏脚趾头，笑了：“我说呢，这脚趾甲怕是有些日子不剪了吧。”我低头弯腰一看，果然十个脚趾甲尖尖，长短不一，像春天里破土而出的一溜竹笋尖。
　　 ??“哦，趾甲这么长，”我把它剪了。我嘟哝着转头，妈妈脚边的小竹篮中放着一把漆黑大铁剪刀。我伸手去抓，妈妈摊开手掌将剪刀轻轻地按住了，唇边泛起笑，“让我来，你给自己剪手指甲还不大顺手呢。”于是，我乖乖地缩回手。
　　 ??妈妈弯腰出去，从外边院子的角落端进来一个小木盆。灶上温着一锅热水，她揭开铁锅盖，用葫芦水瓢舀了两瓢热气腾腾的水倒在盆中，接着又在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边往盆中倒冷水边用手指拨弄着水，调匀好合适温度后放在我面前。
　　 ??缭绕的水雾在灶房里弥漫开来，我坐在一张高脚椅子上把冰冷的双脚泡在热热的水中，一股暖暖的热流从脚上传到心里。妈妈用肥皂涂在我的脚上洗去污垢，她那宽大的手掌将我的小脚丫包裹在里头轻轻揉捏着，仔细地，用心地，温柔舒服，水波荡漾着双脚，让我全身都舒展开来，松松软软的。妈妈真是一位出色的按摩师，足下每一个部位都受到了她小心翼翼的呵护。洗净脚，她用一块雪白柔软的毛巾擦干水，然后轻轻地把木盆往旁边一推，便将凳子移近我对面。
　　 ??我的小脚丫裹着毛巾放在妈妈暖暖的双膝间，她拿起剪刀时，抬头望我一眼，右嘴边的大黑痔微微向上翘，温和地说，“坐好了，可别乱动弹。”我抿着嘴儿点点头。她低着头，先散开右脚上一半毛巾，右手拿起大剪刀，左手很专心地摸着我右脚趾头，脚趾上碰到一点冰凉，我听见她缓缓运力的声音，“咔嚓”――我屏住呼吸，认真地挺直身子。
　　 ??我抬头能直视外面渐渐暗下来的院子，一阵北风吹开了院中桂花，香味浓烈的飘进灶房。屋里没有点煤油灯，灶里微弱的柴火闪闪跳跃，暗红的光线下妈妈的头时不时地碰着我的膝盖。我的下巴抵着衣领，试着低头，只见一头乌发在我的双膝前撒开来，似绸缎般的柔滑，富有弹性地轻微摆动，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烁烁，仿佛镶嵌着无数颗亮晶晶的小星星向我挤眨眼睛。
　　 ??剪最后一个脚趾时，由于长时间不动的姿式促使大腿酸麻。我想换换姿式，于是稍稍抬了抬屁股，“哎哟！”一声尖叫，吓得我赶紧把脚往回一缩，问道：“怎么了，妈？”妈妈抬起头，笑望着我，眼角细密的皱纹聚集成一条直线。她说：“你快将袜子穿上，别冻着了。”说着她转过身去放好大剪刀。尽管遮遮掩掩的，尽管屋里灯光暗淡，然而借着不断往上蹿跳的火焰，我却一眼就瞥见了她的右手拇指流出一条鲜红的血。它像黑暗中点燃的一把火，燃烧着无限的光明和温馨的暖和。
　　 ??我突然举起了双手，说，“妈，我的手指甲也很长呢。”妈妈摇摇头，又重新坐下来，右手拿起了剪刀。那条细细长长的血凝固在她的右手拇指上，我一下子抓紧她的右手拇指，说：“妈，你疼不疼？”“不疼，不疼。”她嘴角边的黑色大痔向上跳着，眯起眼睛，把我的手指甲剪得跟脚趾甲一样平平整整，光光滑滑。
　　 ??穿好袜子套上笨重的鞋子，我坐在凳子上，很久不动弹。外面院子笼罩在朦胧的暮色薄雾中，灶房里暗黑一片。正在我为看不见妈妈的身影而恐慌时，妈妈往灶膛里添了一块木柴，随后点燃了手中持着的一盏煤油灯。满屋子骤然亮洒洒一片，真是个暖气融融的小世界。
　　 ??妈妈出去又进来，忙碌收拾，张罗晚饭。她脸上始终泛起微微的笑，才一瞬间，她似乎忘了右手拇指上的那条剪刀口子，也忘了刚刚还在为调皮的大女儿细心温柔地剪过指甲。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妈妈是不善于言笑的，因为她很忙。她一直都在忙碌的做活儿，她养了很多小鸡，小猪，把整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虽然家还是不富裕，但随着我一天天在长大，渐渐的懂得了，只要有妈妈，我的一生就很富有。
　　 ??十八九岁以后，身旁的同学朋友开始留尖尖长长的手指甲，涂上些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却坚持着把手指甲剪得平平的短短的，这样吃饭、穿衣、写字，任何事做起来才方便多多。我常常会一面剪着手指脚趾甲，听着“咔嚓”的声音，一面回想着小时候妈妈给我剪指甲的情景。那么温馨的场面，真值得我好好珍惜、回味一生。
　　 ??而如今，即使有了专业的指甲剪，即使用上多大的劲儿，轮到自己剪自己右手时，左手总还是别别扭扭的，比不上妈妈给我剪来得方便和舒服。
　　 ??二十五六岁，有了工作有了男友，剪指甲的事就由他一手承包了。
　　 ??近段时间，妈妈经常打电话来，“手指甲和脚趾甲是不是又该剪了。上次你回家指甲是刚刚剪过的，都过了两个月了，哪能不长长呢。”“是啊，妈妈，他给我剪的手指甲和脚趾甲一个长一个短，还弄得真疼。”“抽空回家一趟吧，还是我给你剪的好。”“好的，过几天我就回家。”我答应得倒挺干脆。可渐渐地，工作一忙，时间一长，就忘记了抽空回家这档子事。
　　 ??每每内疚之余，我也想如何去弥补这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口头诺言。买过很多很多的礼物寄给妈妈，却依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很空虚很恐慌。离开妈妈的日子在一天天拉长，我也逐渐地明白任何物质上的弥补永远不能填补天各一方的亲情差距。我想起离家出门那天，妈妈眼里淡淡的哀愁，我就像是她饲养的小鸡和小猪，时时担心养不大，倾其所有精力。而如今我羽翼丰盛了，她又担心我的未来。
　　 ??我终于决定，这个周末，带上男友回家。当然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洗她那苍苍白发和剪剪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