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奇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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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伊古以来的圣哲惯会说现世天堂——
一朝口被尘封，自嘲莫解，同那愚蠢的预言之流一样。”
据说，在千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当子夜的钟声宣告这个纪元的落幕，神将降临人间，带来天国的告慰，回应最虔诚的祈愿。
祂手持黄金、乳香与没药，将奇迹布施人间。于是漫长的永夜将明亮如白昼，受诅咒的苦寒之日被新春取代。
每个在尘世受苦的人，都会获得与苦难等价的回报。
(二)
“人称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
莫用举手去求他哀怜——因为它之不能移动犹如我你。”
露丝与母亲生活在一个寒冷的边陲小镇。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她先天罹患严重的心脏病，稍一活动便喘不过气。她的母亲伊娃是一名纺织工。与女儿恰恰相反，伊娃强壮得像个男人。伊娃确信，上天将她生得如此强壮，就是为了让她能够照顾好露丝——这个神赐予她的天使。
年轻的露丝并非对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一无所知，但她总是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乐观。当病痛来袭时，邻居们总会充满怜悯地安慰她：“你只是太瘦了，太小了，只要长大了病就会慢慢好起来。”
她天真地信任着他们。母亲告诉她，说谎是有罪的，会受到神的惩罚。她相信那些善良而睿智的长辈们不会对她说谎。她是如此无忧无虑，以致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伊娃身上。
“女士，您女儿的病，我真的无能为力。如果要治好她，只能给她换一颗心脏，但您知道那是办不到的——不，也许只有神，才能创造那样的奇迹。”
从此，神的殿堂前又多了两名虔诚的信徒。当一个牧师告诉她千禧年的传说时，触电般的颤栗从她的脊椎延伸到头部。他说：“当圣城的世纪之声响起时，神将在那降临，解救祂最虔诚的信徒。而只有抛却自己在尘世的一切，历经万险前去朝圣，并在朝圣之旅洗净罪恶的人，才能得到神恩赐的奇迹。”当伊娃忍不住询问自己的小露丝是否能得救时，牧师微笑着补充：“承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救赎。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美好的灵魂。”
他破例为露丝洗礼，并赐予她教名——路德。
（三）
忆昔我纡徐路途，曾见过陶人捣土；
土中有微弱的声音哀叫——“轻轻罢，朋友，轻轻地捣！”
伊娃带着露丝踏上了圣城之旅，她们风餐露宿，翻山越岭，很快便物资耗空，筋疲力尽。仅靠着采撷野菜度日，她们日渐消瘦。露丝气喘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只能靠伊娃背着行路。
在一座山上她们曾遭遇野兽。那时她们正停下来休息，伊娃突然看见灌木丛中藏着一对凶光毕露的眼睛！她颤抖着把露丝护在身后，缓缓后退了一步。野兽伸出头，将鼻子凑近她。那是一匹狼。
伊娃又猫腰向后退了一步，强忍恐惧去与它直视，不敢喘一口气。仿佛受到什么刺激，狼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咧开口，露出一排硕大而尖利的槽牙，猩红的舌头舔舐着上颚，嘴角有涎水滴落。
伊娃就这么静静地与它对峙着，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也许是枯黄的乱发让她像野兽胜过像一个人——许久，狼慢慢地退回去一些，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伊娃趁机振奋起全身的肌肉,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吼一声!
“扑棱棱!”有鸟群被惊得振翅而飞。狼低嚎一声，转身离去。
伊娃依旧僵硬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死死盯着它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她一下瘫坐在地上。在她身后，露丝已经昏厥过去，眉头紧锁，双唇抿成痛苦的白线。伊娃的心又蓦地提起，她俯身去听露丝的心跳——只有虚弱的颤鸣声。
泪水划落，在她沾满尘土的脸上留下两道白痕。如之前每一次病发一样，她能做的只有忏悔与祈祷：
神啊，我该如何向您证明我的虔诚，好请您消减她的痛苦！
我知道，您想将她从人间的苦海中解救出来，将她带回您极乐的天国。可是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离不开她了！自从八年前，在河边洗衣的我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那是上天赐予我的天使。
神啊！请不要将她从我的手中收回！我愿用我的余生乃至来世，来换她的平安喜乐。除了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四）
滚滚的时辰把她的葡萄压成酒浆，
她只饮得了一杯，或饮两杯，便进入长眠的茔圹。
她们曾与一位女子结伴朝圣。她叫玛格丽特，有着一双湖泊般深情的眼睛，与一头美丽动人的长发。她说自己曾经是个天真烂熳的贵族小姐，享受着最舒适安逸的生活。她将青春抛掷在日复一日的鲜花与赞美中，永不止歇地宴饮与出游。无数年轻俊彦倾慕她的家世与美貌，飞蛾扑火般地向她求爱，只能得到她一支舞的缱绻。
然而她还来不及厌倦那样的生活，便被命运剥夺了一切。她的父亲与哥哥锒铛入狱，母亲郁郁而终。她成了一名修女，将终生侍奉在神龛之前。
“我只是想看看祂长什么样子……你知道，我还没来得及恋爱。”
伊娃对玛格丽特充满同情，但露丝却隐隐地羡慕她，羡慕她有一段童话故事般的过往。
玛格丽特最后中断了她的朝圣之旅——她在途中“一见钟情”了一个让她愿意终生托付的青年。露丝与伊娃因为要赶路，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她们彼此交换祝福后便分道扬镳了。
此后的途中，露丝总会想到她，她的美貌，她优雅的腔调，以及她对神和奇迹是何等的不屑一顾。
（五）
啊！地狱的威胁，天堂的希冀！起码一事是真：此生飞逝。
一事是真啊，其余皆谎，花开一度后将与世长辞。
当伊娃背着气息奄奄的露丝来到圣殿时，已是这个纪元的最后一个黄昏。在夕阳的余晖下，数不清的信徒，匍匐在阶前的广场，动情地亲吻着苍白色的大理石砖。无论他们过去是什么身份，如今无不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即便最愚顽的人也相信冥冥中有一个定律：肉体越受污，精神越洁净；路途越艰辛，救赎越彻底。
广场上弥漫着神圣的宁静。没有人与他人分享此生的痛苦，因为此刻痛苦是最珍贵的事物。他们要用痛苦保持自身灵魂的洁净。漆黑的夜幕缓慢而坚定地降下，仿佛太阳被泼上了墨汁。没有星辉，没有月光，在黑棺般的天空下，一切都无形无色、无声无息。宇宙积蓄着宝贵的能量，在那幕布后酝酿着什么。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即将喷薄而出。
露丝数着自己的心跳，清晰而微弱，给她活着的感觉。大钟上的指针，不快不慢地走着，若非它，人们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过了不知多久，一阵倦意袭来，露丝极力抵抗着，但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梦中，广场中浮现淡淡的光晕，缓缓照亮周遭一切。神像逐渐苏活，冰冷的玉质衣袍泛起人间的色彩，嘴唇也显现出一抹血色。紧接着，祂空洞的眼睛恢复了明亮，温柔地望着阶前的众人。
神降临在此，开始布施祂允诺的奇迹。
片刻，广场便被柔软的青草铺满，香艳的花朵，织成天国的锦缎。
人们一一上前去亲吻祂的足尖，接受恩赐。祂手中的黄金、乳香、没药被领走后，祂便割下祂的头发作为替代。为了满足一位信徒断肢重生的心愿，祂面色平静地扳下一截小指作为恩赐。鲜血还未洒在地面，便被信徒接在口中。祂用自己的肉体，承办着千禧的盛宴。
而在祂的头发、肉身被割离的地方，逐渐长出新的头发、肉身——只是不再色彩鲜活，而是归回灰白而圣洁的玉质，像是被抽去了一种名为生命的本源。
轮到露丝的时候，祂说祂愿意将自己强健有力的心脏赐予她，但祂将因此陷入永远的沉睡。
“我不要祢的心脏。我想要一个奇迹。”
“如你所愿。”
露丝觉得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举着她不断上升，直到整个世界在她眼底一览无余，直到那个世界变成无数星辰中平凡的一点。她的身体彻底消融，意识不受控制地散布在无边无际的宇宙。当她想要回到人世时，她已经失去了坐标。就连记忆，也逐渐崩解。
这个梦她再也没有醒来。
（六）
啊，“存在”纵闭锁了你我的生存莫忧尘世中便会没有生命
我辈是酒樽中的泡沫，永恒的“酾客”彼将斟了又斟
子时的钟声终于敲响，广场上人们目光如狼，闪着幽幽的鬼火。
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生。最开始的五分钟，人们还保留着一丝耐心。这耐心很快被消磨殆尽。是我们不够虔诚吗？广场上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伊娃依旧匍匐在地，没有做出任何亵渎的行为。
露丝宁静而香甜地酣睡着。
到了凌晨一点，下起了雨，冰冷刺骨。广场上的骚动越来越大。大钟的指针照旧走着，挑拨着焦急与怒火。伴随雨水渗入的，是渐积的失落与无望。人们有意无意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与惶惑，有的起身茫然四顾，有的用额头轻叩着身下的大理石砖。有的无声哭泣，有的露出自嘲的微笑。伊娃继续着她的祈祷。
终于有人离开了广场——他们大都住在离圣城较近的地方，只是过来碰碰运气。
有人说这是神的最后一个考验，而所有人都没有通过。因为真正虔诚的信徒应当在神迟到的那一秒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以避免对神产生亵渎想法。有人说千禧年的传说根本就是一个骗局，一个对他们这些可怜虫而言，最卑劣最无耻的捉弄。
更有绝望者充满恶意地散播着谣言，企图崩解众人的信仰：根本不存在什么神，一切只是人们自我欺骗的幻想。如果真的有神，在说出这句话后他就会被当场劈死，因为他现在唯一的信仰就是没有信仰。
这时有个年轻人提议，将圣殿门前的神像推倒，去做一个千年来前所未有的勇敢尝试：看看神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神降下惩罚，起码他们死前还能见证神降的奇迹，总好过碌碌无为地度此一生。如果没有，便以此作为新世纪最伟大的先声，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能被载入史册。他的提议受到了一些响应以及行为上的支持。其余的人麻木地望着他们。
雨越来越大，如瀑布倾泻，将万物压抑在其罗网之下。伊娃起身将女儿搂在怀中。露丝面色苍白，青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额头烫得吓人。但她的眉毛温顺地舒展着，嘴角噙着浅浅的微笑。伊娃忍不住亲吻她的脸颊，亲吻她漂亮的睫毛。
清晨的时候，太阳驱散了乌云，暗夜从空中逃遁。天空显得极高远，与大地脉脉含情地遥遥相望，仿佛还在留恋昨夜那场大雨的酣畅。
露丝没能见到千禧年后的第一个朝阳。雨停后不久，她小小的尸骸，被掩埋在污泥翻滚的山麓旁。在她的身边是倒下的神像。
伊娃剪下她的一缕头发，贴身存放。她考虑着余生该如何度过——她想过流浪四方，但最终还是决定返回故乡。
（七）
你我纵通过了帷幕之后，啊，世界是永远存留，
你我的来而又去，犹如大海里抛个小小的石头。
伊娃回乡后，又去拜访了那位牧师。
“奇迹没有发生，神抛弃了我们。”
“神只是抛弃了那些只有欲望而没有觉悟的人，他不会抛弃路德。奇迹一定发生了，只是凡人没有见证奇迹的资格。”
“您是说她直接进了神的天国？”
“不仅如此，我敢说，她还会成为神身边的天使。”
作者：丁语萌，浙江省杭州第二中学高二408班学生。2003年10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