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杉木林子(散文)
杉木林子树下,怎么不长山柴?
老辈人会告诉你,杉树是人工林,早在栽种之前,就得把山翻挖一遍,取走山上所有的灌木和荆棘,免得影响其生长。
你听了也许就感叹:这杉树,原来还这么娇贵!
可不是么,不仅娇贵,而且珍贵。
比之于这地方普遍生长的松树,杉树可要珍贵得多。
不是因为它须经人工培育、栽种,得之不易。也不因为它稀缺、不及松树的普遍与繁盛。而是它的材质,明显要优于松树。
如果说,松树还偶尔有旁枝错节或弯曲的话。那杉树是绝对不会有的。每一棵都笔挺向上。每一根枝桠,都粗细长短有序,沿树干斜逸旁伸,决不影响树干的生长。
如果你想得到一棵弯曲的杉树,那就更是非人为而不可得。我们这地方,自古就流传一句俗语,叫“杉树犁辕从细弯”。
犁辕是弯曲的,而必得用杉木。因为杉木耐湿胀、耐干缩、不扭曲、不变形。这些都因犁辕的特殊要求而决定。可你要想得到一根弯曲的杉木,那就只能在杉树还没有长成时将其人为地掰弯,然后半截埋进地里,用土压住,扭曲其生长。不然,你是绝对得不到一棵弯曲的杉木的。
杉树的材质,稳定性极好,曝晒而不开坼,水浸而不变形。不管如何水浸日晒,它都会保持原本的状态。
杉木难得。所以如果不是对拼接度要求极高、或经常与水接触的器皿,一般都不会轻易用杉木。
早年,农家人只有在打制一些桶、盆什么的,比如水桶、便桶、面盆、澡盆……等。还有那个年代,农田抗旱时,把水从低位拉往高位的水车,才必得用杉木。其它的家具,便都不那么讲究,有松木就行。
如果有谁家闺女,出嫁时父母给打上一套杉木的陪嫁家具,那简直就是一种奢侈。准会让人啧啧称羡、夸上十天半月而不绝于口。
当然,早些年,也有那有钱人家的木板房,大多是杉木结构。杉木的梁,杉木的柱,杉木的桁架与墙面板。因为有钱,所以奢侈。因为不在乎造价,所以便极尽奢华与讲究。
不过,一般人家的土砖瓦房,是很少能用上杉木的。几根粗制的松木桁条,架在土墙上,搭上粗糙的松木椽子,压上瓦片。
但不管那新修的房子如何简陋,那房子的顶梁(又称正梁),是无论如何得架一根像样的杉木的。而且必须是杉木。杉木匀直,首尾相称,无节伤、无瘢痕,才可堪当大梁。
这被选作房梁的杉树,我们这地方称“梁柱”。这“梁柱”的选择很讲究。树围必须达到一定的尺寸,茁壮、匀直。
而且,这树在选定之前,它同株的周围必须生长着许多小杉树(杉树是再生林,也是丛生林,往往同株会长着大小不一的无数棵杉树)。据说,这些小树,便是为讨个吉利,昭示着大树被砍以后,还有小树继承。代表着家族兴旺、子孙传承、生生不息。
所以,如果是一棵独株的杉树,那是断断不可以被选做“梁”的。因为大树砍了,便没有留下“苗”了。其暗示,也就不言而喻。
建房是一辈子的大事,谁也不想“独苗”、“无后”。也许,这也便是松树不能被选做“梁”的原因。松树是独生林,而且不“再生”。
我们这地方,一直传承着一个习俗。那就是,谁家房子建成后,如果缺一根“梁柱”,只要你相中了谁家山上的一棵杉树,你便无须告知,也不用征得人家同意,便可以私自邀约了人,上山砍了那棵杉树。那叫“偷梁”。那被砍的人家,即便知道了,也不能追究。更不能骂山(我们这儿的陋习,山上的树被人偷砍了,常常会有人上山骂上半天)。如果有人过问,那便被视为不通情理,是要遭人唾弃的。
这“偷梁”也很讲究,即在你选定日子安放“梁柱”的头一天晚上,邀约上村里三、五个有力气的后生,偷偷地上山,把树锯了,且树不能着地(这是“梁柱”的讲究)。然后在锯走杉树的树蔸上系上红布条。别人看到红布条后,也就明白。当然,“梁柱”被放倒扛回的时候,也是要系上红布条的。
而安放“梁柱”的这一天,我们这儿叫“上梁”。一般选择在早上,天微亮的时候。“上梁”这一天,那人家的热闹与欢庆,不亚于过年。
在“上梁”之前,那人家必先准备许多糯米糍粑。到了“上梁”这一天,那木工带着徒弟,打造好“梁柱”以后,便在“梁柱”的中间裹一段红布,然后站在屋脊上,让人帮着把“梁柱”吊上屋顶,木工与徒弟各站一堵墙,一边安放“梁柱”,一边一唱一和地说些吉利话。每说完一段,便朝楼下扔下一沓糍粑。并点响一挂鞭炮。下面有善唱和者,也跟着应答。更有村民、小孩,来看热闹的,便拼命地抢着扔下的糍粑。
这样持续到天大亮,木工才扬起斧子,狠敲一下梁枕,摆正“梁柱”,并替主人说出最后一句吉利话。然后扔下一个超大的糍粑。这时候,主人便张开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红布,接住糍粑。这糍粑是不能抢的,是主人专为“上梁”时讨个吉利准备的。
那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说不清是一场房屋落成后的庆典,还是一根杉树房梁安放的神圣。
这习俗,一直传承到上个世纪末。直到后来乡下的房屋不再是土木结构了,这习俗才渐渐让人淡忘。
但这杉木林子,于我的记忆却一直深刻。似乎一直以来,我们这地方就从未保留过一处古老的杉木林。似乎每一代,都在经历着一次杉木林子的再造。
集体那阵子,我们这儿只有“大队林场”、“公社林场”、还有县上的“国营林场”,才育有杉树。
我们这地方山地面积窄,而山上又普遍野生着松树,便很少有人栽种杉树。集体刚解散那阵子,我们这儿有一处荒山,后来被划分成无数个小块,也有人曾组织栽种过一次杉树,但因开垦不彻底,只在每一棵栽种的树苗下松开了一小块土,那栽下的树苗便迟迟地不长,最终没能长成林子。而邻村紧邻的一片荒山,因彻底翻挖了一遍,后来便栽种出一片葱郁的杉树来。
父亲说,东西珍贵了,便变得难以伺弄了。并且说,稻子或麦子,在未被发现之前,也许就是棵草。可一旦发现了,可以食用了,便要播种、施肥、除草,移苗。还不一定会长得很好。听了这话,倒也觉得有些道理。但我终是想,东西究竟是珍贵了才让人伺弄呢?还是让人伺弄了才变得珍贵。
一般来说,树木的用途,无外乎两种。一是烧柴,一是用材。如果说,松木半是用材半是烧柴的话,那么杉树,便是纯粹的用材林。端直的干,垂直的木纹。哪怕是一截极细小的木头,也能派上用场。谁也不敢浪费。如果偶尔有人拿一截杉木头当柴禾,那让人见了,准会被骂作“败家子”。
小时候,家里偶尔缺个盆呀盖呀什么的,父亲总要跑到邻县的外祖父家,扛一棵外祖父从队上分得的杉木回来。我们这边没有杉木,可外祖父那边,山宽林阔,并育有大面积的杉木林。但从我们这到邻县的外祖父家,得翻一座山,走十多里山路。但每一回,父亲就这样来回走二三十里山路,扛一根杉木回来。
每一回,在打完了桶或盆什么的,那剩下的边料或尾料,父亲总要耐心的收起来,决不让人糟蹋和浪费。
杉木是大材,得派大用场的。杉木材质轻,木纹直,易干、轻便、耐贮存、抗腐朽。所以在我们这地方,还有个特别的用途。那就是,杉木还是打造棺椁的、唯一的、必不可少的用材。如果不顾忌,或许就叫棺材。但如果隐晦一点的,则还有许多别的称呼。如:“寿材”、“老屋”。而叫得更耐人寻味的,则是“千年木”。那意思,是真指望“不朽的”。
那一年,母亲被检出患上鼻咽癌,在全家人都很担心的时候,母亲知道了,便对父亲说:“打一口棺材吧,打下棺材后,这病或许就好了。”那一年,母亲才五十出头。
听完母亲的话,父亲就带了我们上舅家,买了几根粗阔的杉木回来。那时候田地山林,早已分到了家。
杉木扛回来后,父亲就请人打了两口棺材。父亲与母亲一人一口。乡下人向来有个说法,早打下棺材能长寿。
我们把母亲送到省城的医院,做了化疗。母亲回来后,一脑头发全掉光了。母亲整天戴着帽子,不敢出门。怕见人。
后来,母亲活到六十多,并提前庆了七十寿辰。临终前,母亲对我说:“要不是……当年打下那口棺材,咋能……活到现在!”
我听了,就落下一汪酸涩的泪。
想想别人患癌后,大多只活上一两年,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