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生活，已然遥远，就连相册里也找不到一丝丝印记，幸好，值得珍藏的东西全都刻录在心了；幸好，我感念不忘的那位老师，如今与我同城。路遇老师，我们彼此欣喜。老师质朴的本色，并没有因为容颜改变而淡去，听她唤我乳名，是久违的亲切，眼角竟潮湿起来——她是渗透我内心深处的老师。
　　 我上一年级时，村里才有了学校。所谓学校，是租我姑姑家的两间旧房子，土窑里一样的光线，一块木架子黑板，几张长条桌长条椅是从私人家里借来的，十多个土头土脑的娃娃挤在里面，就像地里刚挖出的洋芋蛋蛋。一旁，包谷秆围了个圈，里面垫着干土，以备下课解决学生娃娃内急。这可委屈了女生，男生里面乱撒，女生憋得直打尿颤却羞于进去，索性跑到邻家的猪圈方便。村里一个复原军人暂时代课，他教的一首歌叫《我是一个兵》，除了这首歌，我们好似什么也没有学。
　　 不知哪一天，从城里来了一位新老师，说是民办的。
　　 老师当时的模样，已被时光刷屏，只记得比我母亲年轻很多，收拾得整齐干练。见到新老师，我们拘谨但不觉着害怕，她的长相，不是让人生畏的那种。老师姓南，名芳梅。多好听的名字。凌寒开放一枝梅，她的芬芳浸润着我们这些土疙瘩一样样娃娃的心灵。
　　 只身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比我小点，一个怀里抱着。村里没有公房，老师就借住村民家两间土屋，上课的时候孩子托人看管。南老师全样教。“a、o、e”，“哆、来、咪、发、唆”，接力赛“跑八字”，广播操，大楷描红……老师肚子里装满了新奇的东西，让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娃娃羡慕，憧憬。
　　 黑板上写字，老师横平竖直，尤其是那竖钩、提钩，像极了姐姐勾花的钩针，小巧，精致。我模仿老师，一笔一划写方块字；等号两线齐如刀切；除号有趣，上下两个圆点，我非描黑描圆，精心描写的除号，像小朵梅开，求知、画画的意念不断升腾起来。
　　 第一次捧着写有乳名的三好学生奖状回家，父亲把它张贴在主屋正墙，来人一抬眼可清楚看见。几年下来，奖状糊了一面墙——那是我人生最受鼓舞的时期。
　　 我学会了画五角星，立体感的那种，红蓝铅笔涂色，分出明暗对比，逼真如电影序幕上那颗光芒四射有个“八一”的五角星。一次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株梅，蓝色枝、玫红花、明黄花蕊，其实花瓣是用粉笔头用劲点的五个红点，看来却妙然生趣。竟然触动我的心灵，唤醒对美的感知。值日生擦黑板，同学们嚷着不要擦去，老师就让在黑板保留了两天。
　　 一年过去，新生如草发芽，大碎学生挤一个教室。往往是二年级上完课，学生出去读书或趴栏阳台上写字，老师再给一年级上课，这样倒来倒去，不知老师是否吃得消，我倒觉得人多好耍，乐此不疲。
　　 像半个农民。老师白天教学，晚上和社员一起开会、帮忙做会议记录，剥玉米、绑玉米，假期和社员一起参加田间劳动。村里人竖大拇指：南老师没架子，和农民家人没隔阂。
　　 老师颈上挂一个明晃晃的哨子，上课、下课、早操、体育，清脆的响音，让我想起蓝天上的飞鸽，心也跟着飞翔起来。若干年后，我值周吹哨子集合学生跑步、做操，十几分钟回合，挣得头晕目眩。配合的值周老师，多是争着登记各班人数、检查卫生纪律，推诿吹哨领队，我成了赶上架的鸭子，缝值周吹哨子非我莫属。
　　 两个年级变成三个年级时，学校请来一位代课老师，大头儿仍是南老师挑。
　　 二
　　 砖瓦生产队出，别的材料村民自由募捐，选址新建一座六间三教室的马鞍间砖房，侧面续了两小间是老师的宿舍，另一侧有了男女厕所。院子足够宽阔，只是石子、土疙瘩绊脚，南老师就领着大家逐一消灭。窗框没镶玻璃，冬天老师用油光纸糊窗，雪白的窗户纸除非被风吹破，再顽皮的学生也不去捅破的。
　　 嵌上墙的木头黑板，写字不再颤抖。我们到校先在黑板签名，整整齐齐按先后顺序，早到的学生踩着凳子、伸长胳膊才能够着最顶端，有人踩偏凳子人仰马翻，签名的“神圣使命”没有削减。老师进教室先看黑板，表扬谁写字漂亮谁到校最早，我巴不得天天赶早，享受老师夸奖的快乐。
　　 “笑脏不笑穷”，老师常说。严格要求学生穿戴整齐、脸洁手净——我就天天擦肥皂洗，生怕有点污垢被老师发现。经年后为人师，当我把着新生脏不拉稀的小手学写字时，黏糊糊的鼻涕沾在手上——那是一种考验。我的老师当年对待脏和穷的学生，她的目光中是否有嫌弃、鄙夷？搜尽记忆的囊，似乎找不到一丝掠影。
　　 学区组织“六一”活动，南老师忙得不亦乐乎，请镇上念书的大娃娃星期天教跳舞；道具自制，多是花环、大花，用柳条和皱纹纸，放学后两个老师带着手巧的学生，把美好的愿望缠绕在在一花一环。演出那天，学生统一的白衬衣、花裙子、白球鞋，老师帮我们戴头饰、系红领巾、搽粉、抹胭脂、涂口红，一群斑斓的蝴蝶，飞出了村子。
　　 也有让我发窘的时候。一次老师带我们拾麦穗，一块麦茬地扫荡下来，人家都有收获，我却贪于玩耍两手空空——老师第一次批评了，那个在她认为填通家书找不到一点缺点的我。糟糕的是，我又第二次挨了老师的批，因为和伙伴偷了生产队的苹果，被母亲打了一顿，还告诉了南老师。我被第一次罚站，而且当着全班学生检讨；惯受表扬的我，一时泪眼模糊，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放学打完猪草，我们爱去校园一玩，大家把背篓一溜排停靠在栏阳台，踢毽子、打沙包。斜阳柔柔的铺展校园，南老师坐一旁哄孩子，看天色将晚，催我们快点回家别让大人担心。我喜欢老师案台上摆的那只磨砂“狗”，吐长粉舌、竖立双耳，褐色身形逼真；轻触，摇头晃脑，令人遐想。南老师也会拿了杂志、画书给我看。《少年文艺》上有篇《诚实的孩子》，那个没有换掉花籽的小男孩，把诚实的种子播在我心里，我又把它根植于我的学生，让一朵诚实之花芬芳孩子们的春天。
　　 真遗憾，摄影师弄坏了唯一的一张合影。南老师带我去学区参加少先队员表彰大会，叫了摄影师拍照。她帮我扎紧小辫，系正红领巾，我偎依在老师胸前，一声“咔擦”，兴奋，喜悦油然而生。照片没有冲洗出来，底片却存留在了我的脑海。
　　 三
　　 上了中学，我们村一群学生作业认真、书写规范整齐，受到老师的赞许。从一帮学生身上，何其看不到他们老师的影子？
　　 一粒种子，便可孕育春的希望。南老师就是那个播种者。办学初的十三名学生，几年内扩大到一百三十多名，期间几多辛劳几多汗水？
　　 民办教师的春天来临，南老师参加了第一次的转正考试，全县考员一千多人，她有幸进入录取的前三十名。转正，预示着离别，县上重新分配了转正的老师。我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我们都想念老师。打听到地址，我和一个伙伴步行十几里路去西面山村看南老师，给她拜年。村人说她全家搬到了县城东郊。翌日，我俩又去城郊，果真找到了久别的南老师。晚上住下，电热毯暖床，美滋滋睡到天亮。老师送我一条天蓝色带白条纹边的尼龙衬领，那是我最爱最美的奢侈品。两包茶叶，是老师捎给那个帮她看过孩子的老太太的；几包火柴，是她带给熟人的礼物，也有母亲的一份在里面——火柴那时候是紧缺品。
　　 轮到小弟上学，校园里多了一座两层楼房，比我念书时阔绰很多，老师好几个，多是临时的。弟的学习让人揪心，作业书写乍看有点模样，再看，没骨殖的人一样；细看，字字缺胳膊少腿，或旁逸斜出，蚂蚁爬过的一般，被一个红色大叉抑或大对号封杀一页。母亲叹叹气，提起了南老师！谁家孩子学习没有着落，家长亦会念起南老师来。
　　 到了小侄子上学，看他的作业，3非3，a似q，提手没钩，“八字头”“人字头”不分……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老师批阅的痕迹，是下方几个红色数字组合的日期——孰不可忍，我甩掉本子，吓得侄子不知所措。母亲捡起本子，无奈地摇头：要是以前的南老师教你，看你敢不把字写好？
　　 该说什么呢？
　　 所幸，我小学的老师姓南。
　　 四
　　 写到这里，我借用南老师发给我的微信语做结尾：好多年过去了，你们那一帮学生我非常怀念，都很听话，学习也非常用功，经常去田间地头给修梯田的社员演节目，回想起来就好像发生在眼前一样。你们村里人待我非常友好，我在那儿的年代生活是非常愉快的。只是那时候我也没什么教学经验，也没有教学资料，就是把课本上的知识教了，现在想起来都把你们没教好。但在学区统考时成绩还是好的。前些曰子我还见了唐新芹和她姐，去年见了几次晓芳，还给我留了电话，今年再沒见。我打电话问，回答是空号。总之我非常喜欢那里的人和事。可爱的孩子们，朴实的农民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