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批城中小区拆违工程即将全面展开。历来风风火火作风的柳园小区居委会候主任，配合上级做了大量工作，包括动员钉子户们。当然也不否认她几次被轰出门外、或者根本不让进屋的事实。
　　 居委会二楼会议室里，办事处拆违小组组长马涛和俩城管科的人都在座。加上居委会成员，也有六七位的领导参加。对面一排坐着的是老中青业户代表，所谓代表，最年轻的也是五十岁刚退休的吴姐。动员半天就来了仨，除了吴姐，还有俩12号楼的住户，刘先生和李大娘。这俩人可真是被一楼住户选出来的，刘先生是老教师，李大娘一贯在邻居中能说会道。
　　 “嗨！”四十一岁的女主任侯玉芳清清嗓子道：“今天召集你们来开这个会呢，就是说说咱这拆除违建的事。通知呢，倒是贴了不少时间了，就有不在家的也该得信儿了。大家也知道，这拆除违建是大趋势，也是整治市容的长期规划。当然，大多的住户表现很积极，配合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有几家已经开始自己动手拆除。特别是吴姐那栋楼，二单元的102住户值得表扬，那么大的一个玻璃房，人家找人拆了两天。啊！是吧，这样的态度就是好市民的典范。”
　　 吴姐没抬头，撇撇嘴暗道，那大铁杵碰什么碎什么，自己拆了还能落材料卖卖，回点本。这年头，识相的谁敢顶风上？
　　 侯主任又道：“这样，我把这几户需要表扬的，报到办事处特批一下。争取写个大红的表彰公告张贴，好鼓励住户们积极响应。马组长，您看看，也讲几句？”
　　 马涛年轻，说话也爽利：“刚才侯主任的建议挺好，好典型就得表扬鼓励。我就再强调一下，咱们拆违的最后期限就是这几天了。大家也看到市区领导多次派人检查，这拆违力度有目共睹，连大片的别墅都挡不住，大家就不要再抱什么幻想。拆的日期定了不会变，只是届时想顺利一些。今天来的几位住户也是有文化通晓情理的，大家看看还有哪些住户抵触大，咱再做做工作。”
　　 仨住户你看我，我看你，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说话还有用吗？
　　 吴姐开口道：“要说这小区的脏乱差是该整整，取缔摊贩，入户退厅挺好的，如今干净多了。可这一楼的院子是历史遗留问题，谁不想在自己家门口多个安全屏障。再说车棚取消后，咱小区没了多少辆车了，自家的院子谁不想用？侯主任你是知道的，俺两年前买这院子时，就为小院多花了近十万呢，这一拆俺赔大了。若是强拆呢，俺也挡不住，若是让俺说呢，俺啥时候都是这想法。”
　　 李大娘接道：“就是，小吴说的对，俺老太婆从这楼盖的时候就常来看。这院墙是开发商盖的，隔的栅栏也是房管局加的，都快二十年了咋就成违章了。这二十年俺有这院子晚上睡觉都踏实。甭给老太婆戴高帽，这道理俺通不了。”说完捅捅刘先生胳膊：“刘老师，您学问大，不像我瞎咧咧，让咱来了，也就得说说这个理不是。”
　　 刘先生用手推推鼻梁上架的眼镜，冲着两位准领导说道：“我也是这里老户了，他们推荐我来，我说的呢，也就是他们的意思了。当然，首先我要表示拥护政府的拆违政策。违章建筑一不整洁，二不利于消防，是不是？只是有些下情需要考虑。我是十二楼的，也代表十二楼的住户想说这么几点，”他略略停顿一下，说的十分认真：“第一，十二楼临着大街，北面是马路，南面楼间距隔着一片空地。小院进深不大，不存在消防障碍。第二，小院对于一楼的住户是多了层防护，从安全来讲是有利的。第三就是脏乱的事，六个单元十二个小院，大多是绿化，像我家，花草石桌整齐不说，就连放车的雨棚我都修的像模像样。有些扎了菜架的院子，更是一副田园小景，谁见了不说好。那些脏乱的，领导多加管理就是，绿化，不也是咱小区的成绩。”
　　 可能对自己说的这些挺满意，刘先生声音也高了：“最后我代表我自己说个看法，拆违是为了小区规划整洁，可领导想想，真拆了小院，就整洁了？开发商当初盖墙就因房产证上有个门，门口是私人出入的地儿。一楼不是楼上，若被规划的没有门口空间，谁还有安全感。若没规划早晚还是这些住户的活动场所，难道就一定比有堵墙的时候好看？”
　　 “谬论，”马涛道：“私人空间是门里，外面就是公共通道，允许门口加一米二的雨棚安放车辆就是兼顾私人利益，额外就成了侵占公共利益了。”
　　 刘先生轻哼一声，没说什么。侯玉芳给马涛摆手，说道：“刘老师啊，听他们老人说刚回迁时，楼上楼下就有矛盾。楼上住户想把车放到墙栅栏里面，楼下的不愿意，都吵到了派出所。后来是给栅栏按了门，这才有的院子。”
　　 李大娘抢先道：“当然了，他们把车放到我们窗根底下，是让给免费看车呢？早先那车都是喝油的，他们一早发动车，‘砰砰’的动静大着哪，谁能睡得着觉。”
　　 马涛忙截住话茬：“好了，好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拆违拆临是全国统一的，谁也不能搞特殊，就连省市委领导也要带头。这事没什么商量，要一碗水端平。现在那些拆的早的攀咬到区里去了，上级三令五申要公平公正。门口尺寸就按房产证的图纸量准，多一寸也要拆。”
　　 侯玉芳道：“是啊，那些人到办事处找了几次了，就为咬这剩下的几栋楼。咱们也算是老住户了，要体谅一下上级的难处。拆违工程是有期限的，到时候我们也想拆的顺顺当当的。”
　　 “那，不好意思啊，”刘先生起身：“今天说是征求业户意见，我才被他们喊来。即是定了，再说没用的。我们老百姓没那本事，倒是您政府有那铁家伙不愁拆。还给老百姓商量啥，到时手下留情别把门窗拆了就感激了，老朽告辞。”不阴不阳说完，回身走了。
　　 吴姐也起身：“我那放学的孙子还等我接哪，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啊。这事只要大伙儿通过，我没意见，不就是几万块钱吗，权当喂狗了。”
　　 李大娘不客气地撂了句：“说是代表，领导高抬了，若是能把我们那溜儿的秋嫂和神五爷那俩摊子整好喽，全楼的人都得给政府竖大拇哥。”说罢也相跟着吴姐下楼去了。
　　 马涛敲了下桌子，气道：“什么素质，这公家的地方倒是用的理直气壮的。”
　　 “我早该想到会这样，”侯玉芳叹了口气：“这些小院的住户，大多都换过主家，院子是花了钱买的。没办法，谁让这些人摊上呢，就像那击鼓传花传到这儿了。看来只能来硬的。不过那天我多叫几个妇女，拉拉劝劝的，你们执法队千万不能动手。”
　　 “大姐，您放心，我们这几年没长别的本事，这种经验是越来越多了。”
　　 二
　　 神五爷是十二号楼下的住户，是一楼两家拾荒者之一。叫他神五，是因他姓沈，排行老五，也是回迁的老户。沈家解放前就是拉车世家，轮到神五时就归了运输公司。这可是好单位待遇高，退休后养老金自然也不低。可他年轻时就养成个拾荒的毛病，别人都说他是穷怕了。这习惯从平房带到了楼房，他那院子就成了垃圾场。他有个喝酒的嗜好，时常喝的晕乎乎的，醺醺着眼在院门口与熟人、陌生人神侃。人们就不明白，这个近八十岁的瘦小还有些驼背的老头，哪来的这些精神头呢？就此得了个神五的大号。神五老伴死了，一儿一女也不在身边，儿子就因老爸弄的家里像废品站似的，被媳妇叨叨着买房搬了出去。如今只有出嫁的女儿鸣香隔三差五来帮他洗衣服打扫屋子。几次创城，都是侯玉芳找的鸣香来做老神五的工作。最终总算把一堆堆烂木头，铁栅栏、废旧箱子处理掉，可几天就一垛的各样废旧物品却一点没少。气的鸣香直怨怼老爸：“你穷疯了，成天捣鼓这些，脏不脏？你缺钱我给，放着好日子不过，竟给儿女丢人。”
　　 “丢啥人了？这叫再生资源懂不懂，爸这辈子见不得浪费，你们现在有俩钱儿就烧上天了，还知道怎么长大的不？”老神五撅着乱糟糟的胡茬发着牢骚，大有要给女儿上一课的架势。他秉承破家值万贯的理念，存了多年的老家什儿被洗劫一空，本就心堵。拆违的条一贴，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撕个粉碎进了垃圾。他不傻，知道拗不过，就是赌口气，这几天捡的东西格外多，堆得院里满满的。反正不止他一家，还有个秋嫂作伴呢。
　　 说到秋嫂，这可是全楼最能干的人。瘦高高的个，虽说生的皮黑肉糙，可五官身材那叫个俊俏，只要细瞅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也是个漂亮女人。可她命不济，男人四十一那年出个车祸成了残废，人瘫了，脑子也不好使。后来厂里不景气办了退养，钱少的可怜，就指望秋嫂一人的工资。秋嫂又要照顾家，又要上班，就是从那时她开始拾荒的。熬到退休，除了拾荒又到处打零工。最近听说她出嫁的女儿病了，本就不好与四邻拉呱说话，如今连平时脸上常有的笑容也不见了。对于整顿的布告她无动于衷，也从不说什么闲话。每天除了捡拾，就是卖出，一如既往。
　　 拆墙这天，隆隆的铲车开过小区，12号楼一楼住户多数都没人在家。这次除了马涛和四五个城管的小伙子监场，另外雇的干活民工也不少，还有侯玉芳和几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
　　 铲车的大铁杵落到围墙上就是哐的一声，惊动了楼里人。楼上的就在窗户里瞧着，近期司空见惯，也不觉稀奇。家里留人的一楼住户，便都出来看着院里东西。走路的、临近楼的也三三两两站在远处观看。
　　 神五爷开了院门，见那辆铲车捅完最东边一个院子，又轰轰隆隆从他眼前开过，开始捅最西边的院子。拆了两处后，又轰隆隆开到东边再拆。
　　 “咦！”他嘟囔：“它娘的，咋还迂回战术呢？”他背着手往东走。一道上有不少人围观，可除了小声议论，没有敢大声说什么的。路过秋嫂的院子，见她一人闷头收拾一院子的破烂，对门外的动静好像不在乎。
　　 等走到东头，神五豁然明白，敢情是因两头几家没人。铲车几下便把一面院墙捅倒，又往前开了几步去拆接出来的阳光房。没人就是痛快，三下五除二就扒了个干干净净，碎玻璃崩了一地。
　　 几个民工拖出了铁院门和铁栅栏丢到街上，不远处就有一溜收废品的车。他们回头又去拽废墟中的铝合金和三角铁，有俩人把院里的花盆旧物也跟着往外扔。
　　 “站住，”神五看不下去了：“你们是强盗啊！看人不在家，什么都拿，是你们的东西吗？这是私人财产，是个钉子拿了也犯法，什么人哪！”他本就气不打一处来，逮着便发泄起来。
　　 这边声音一大，那头帮住户收拾东西的马涛和侯玉芳惊了一下。跑过来见老神五搁那儿直骂，忙喊住那些民工。马涛吩咐：“把院里私人物品归纳一下，什么都不许动。这些门和栅栏你们可以卖。”
　　 “那不行，门上这锁也是私人的。”神五一梗脖子。
　　 马涛没法使脾气，无奈央告：“我说老爷子，您就别再难为我们了，这锁砸开了也是废铁，这几天谁叫他们不在家留人了。”神五看他一眼，一转身，背着手往西边去了。
　　 神五家与秋嫂家隔了两个院子，他回来后，女儿鸣香就已把院里拾掇利落，准备叫个收废品的卖了。
　　 此时那个大铲车已经越过废墟，到了秋嫂门前。大铁杵哐哐撅着围墙，挑断前面的生铁栅栏和铁门，又连带着扯歪了两面的铁栅栏。当那铁杵伸向里面的墙基时，冷不丁，坐在院里守着一堆破烂的秋嫂，举着个拖把棍就站到了铁杵下面。
　　 司机吓了一跳，猛地熄火，脱口吼了句：“不要命了！”
　　 秋嫂黑红的脸没有表情，手里的棍子就横在胸前：“谁敢动，我就拼了。”
　　 这一变动引来无数人围观，马涛跟着侯玉芳就在不远处，他们紧着赶过来。相邻的李大娘也拉住秋嫂：“他嫂子，你可别冒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怕啥，人活着不就这口气吗，真死了倒干净。”秋嫂的口气带着一股凄凉怨恨。
　　 侯玉芳看看拆了一半的墙基：“怎么啦，不都拆了大半了？”
　　 “拆，拆，还让不让人活？”秋嫂平时话不多，如今更是一句话噎死人。
　　 围着的人这才看清，小院遮了一半的塑料顶棚，几个支点就在这两边的墙基上，可不拆了墙基这顶棚就塌了。
　　 侯玉芳劝道：“拆违就是为了小区的安全整洁，你这顶棚不合格，早晚得拆。换个一米左右的雨棚，又好看又实用。”
　　 “不行，那点地方能放东西吗，我一家还稀罕这点破烂钱呢。”
　　 马涛撇嘴一笑：“这些破烂还怕淋雨？潮的卖钱更多。”
　　 “谁说的，卖废品也讲究个公买公卖，掺假不是坑人吗。”秋嫂的说法街坊都清楚，因为她就是认这个死理。家里有个地磅，她不坑人，也不会被人坑。
　　 马涛不耐烦道：“这绝对不行，上面不会通过，必须拆。”然后让司机上车发动。
　　 “敢！”秋嫂这下急了，脸涨得通红：“拆这墙基我没意见，可断了棚子，我给你没完。”
　　 “你，给你说了这棚子违章不能要，你要阻挠就是抗法。”
　　 “呵喝！你帽子不小，俺光脚不怕穿鞋的，都活成这样了，还怕啥？”秋嫂扔了棍子，一屁股坐在墙基上。
　　 院里这一吵闹，秋嫂敞着的屋门口，一辆残疾人助力车从门口水泥坡道上冲了出来，被散落的水泥砖块堆上挡了一下，停住了。车上就是秋嫂瘫痪近二十年的丈夫，他张着嘴含混模糊的叫着什么，谁也听不清。一只半瘫的手还漫无目的挥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