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这次严重了(微小说)
“今年这一万二,存起来吧,也够去医院稀血三年了。”耿爷手颤抖着摊平崭新的票子,“这季麦子卖的不少了。儿子耿真那也用不着了,不争气,没办法!”
“儿那,甭操心了,承包地交了吧,真儿不是说给你找个看门的活么?”老伴秋子不喜欢凡事拿儿找借口,“去年真儿还给三千稀血,花不了多少。”
走进镇上的信用社,大堂经理小冯就迎上来,笑盈盈,耿爷才不搭理她,这个人就是动员储户理财,耿爷直奔储蓄窗口,麻利地办完手续。
他走出信用社大门回头狠狠地瞪了小冯一眼,他是把对儿子的怒气再次发泄出来。耿真大学毕业四五年了,一直在外混,提起就伤心,他知道儿子是融资公司顾问,和小冯眼睛盯着储户腰包没有两样,算计着怎么骗钱是目的,说起就丢人。
急火攻心了,回到家,觉得头晕眼花,中风的后遗症又来了,每年盛夏就不得劲,耿爷跟老伴说自己每年来一次大姨妈,就是怕老伴太担心,也找点情趣。七年前耿爷患上中风,嘴角轻度歪斜,医生建议每年稀血一次,以防血栓。
“这次严重了。”耿爷抽搐着说,顾不得收拾就出门等车去镇卫生院。秋子赶紧给儿子打电话,钱刚存上,秋子也不知怎么取出,只能让儿子想办法。
谢院长早就抱臂微笑着,站在门诊大门口。
“老……一套。”耿爷哆嗦着前言不搭后语。
“耿爷,我早安排好房间给你老避暑了。”谢院长调侃着,语调轻松,想给耿爷减轻压力。
“这次……严重了,住院……钱……老伴来……交。”耿爷交代,一脸无奈,充满恳求宽容的意思。
“耿爷,交给我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谢院长吩咐护士照顾耿爷走进病房。
打上吊针,耿爷睁眼看看,滴吧得很匀畅,心里放松了许多,起码这些水可以流经血管,就像浇小麦,没有遇到半道堵渠的。老伴常挖苦他,有点药片含着,就像吃了老君丹,什么事都没有。
看来看大门是没有问题的,耿爷抬了一下腿脚,感觉腿可以动,应该不会打缓。
楼上是单人病房,谢院长亲自来,将吸氧管插进了他的鼻孔。他想,氧气可以稀释血液,尽管他不懂什么化学医学原理。
“有这么严重?”耿爷看着鼻子上的插管说。
“太有必要了,好好调治一下,你就全心全意地呼吸吧。”谢院长说,“今年来和去年不一样,一呼一吸都要全心全意。”
有什么不一样?是病情严重恶化了?耿爷觉得谢院长透露出令人不安的信息。
次日,谢院长亲自押车,呼啸地向市立医院驶去。
CT,听医生说暂时无需“加强”。核磁共振,耳朵一阵噪响,听这个名字,与核武器有关,他害怕了。这是什么病?耿爷走出影像室自语道:“这次,真的严重了。”
“啥子怪病?”耿爷说话不怎么哆嗦了,拉住谢院长低声问。
“无大碍,例行检查。”谢院长握住耿爷的手,可耿爷觉得就像临终送别,一个大院长从来没有这样平易近人。
蛋炒洋葱,素炒莲藕,凉拌大头菜,西红柿蛋汤,耿爷看看护士端来的餐盘,没有想到还享受这样的高干待遇,这些菜都是血管的保护神,这是儿子告诉他的。
耿爷摸索着想掏钱,他知道衣兜无分文,只是做做样子:“闺女,给俺记着账吧,下顿一个菜就好了,太颇费……”他想到秋后算账,一顿几个菜,没有二三十不够,要一桶小麦才换的来。
护士小雨,耿爷跟她太熟,好几年都是她照顾,简直成了私人护理。“爷,这是时令水果,必须吃啊。”小雨送来的不是毛毛雨,是一大盘水果。
还没有能让耿爷想出拒绝的办法,镇党委书记小蔡来了。耿爷认得他,早年耿爷和蔡书记的父亲一起出工,在战山河突击队干过,一个床铺睡个觉。
“耿叔,小蔡来看你晚了,有什么困难跟谢院长说。”蔡书记将花篮放在桌上,秘书小赵递上水果篮,“别想儿子,他有点忙。”
忙?耿爷觉得儿子怎么关系通天,能够把“耿真”两个字挂在蔡书记嘴边,太意外。他祈祷,儿子啊,你可千万别诈骗我们的父母官!可不能在家门口丢人现眼。
蔡东啊蔡东,你是知道我病重,打发儿子来看我?耿爷满脸疑惑与不安,闭眼想着病情。蔡书记起身走了。
“加上辛伐他丁注射液,进口的,放心吧。”谢院长往吊瓶里注药,耿爷看着心慌,这是实施急救吧?耿爷想到今年64了,也够本了,想问又闭嘴了,折腾吧,每个人的最后时光都这样,不折腾,死得也不令人心疼。他瞥一眼老伴,似乎她困了,并不在乎。
“刘镇长来了?”谢院长出病房遇见新调来的刘镇长。
耿爷早听见了,可刘镇长他并不认识。
“老爷子,以后半年检查一次,不要等一年,怎么就不知爱惜身体!”刘镇长三十来岁,鼻梁架一副金边眼镜,挺白净的脸,没想到说话还这么贴心贴意的,耿爷点头。
可转而一想,半年一检查,不是怪病,检查那么频繁干什么。耿爷想起邻居耿长锁得了癌症,一个月化疗一次,自己的病情应该比锁子的轻点,不过,好不到哪去。
“耿爷,等病好了,我陪您到我们镇上古庄开发区转转,希望得到耿爷的大力支持!”刘镇长的话让耿爷不解,开发区跟自己有半毛钱的关系?这当官的!“转转”?那是当官的派头,我这把年纪也跟着转转?
临终前“转转”?耿爷不敢往下想,勉强挤出点笑,目送刘镇长出了病房。
似乎进口药见效了,耿爷还是觉得心里难受,他知道“回光返照”一说,情绪便十分低落。人总有一死,耿爷不求重于泰山,尽管对儿子耿真恨铁不成钢,可明年可能就有了孙子,他希望熬过生命的困境期。
人走了病房静悄悄。“这高干病房也不好住,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耿爷念叨。
“说什么?静养。”秋子搭话。
“我可能是站着进来要躺着出去。”耿爷将哀伤的情绪传递给秋子。
秋子白了一眼,不作声。
第三天,儿子耿真和他的同学小钱子来了。
耿爷看着儿子不说话,他希望儿子不要回来,他曾听人说,亲人不招自来,那是冥冥之中……耿爷并不兴奋。
“孩子回来,你就没个笑脸?”秋子拉过小钱子的手,“你耿叔啊,就是不折腾人心里不舒服,钱子在开发区干得不错吧?真儿说你要给你叔找个看大门的事,你看,就算了吧。”秋子小声说,耿爷早就听见了,更怀疑自己的病情早就入了膏肓。
耿爷就像抓住了稻草,很不容易盼着儿子回来,他不能放手,紧紧握住耿真的手,吞了唾液,问道:“你刚才从谢院长那来吧?跟爹老实说,爹还有多少日子?爹不怕死,就怕藏着掖着……”
耿爷努力控制泪水,紧闭了一下眼睛。
耿真抚摸着爹的手,轻轻说:“爹,你说什么呢?没事的!院长说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耿爷更听不得儿子也在欺骗他,眼里射出愤怒的光,他想起儿子干什么融资顾问,跟集资传销差不多,入了骗人的行当,说谎不眨眼。
他情绪糟糕透顶了:“儿啊,你骗人我不知,你可不能再骗爹了!这次这么多人来看我,书记镇长的,这么多当官的都来,你是不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你不是忙吗,也回来守床,是不是爹的大限到了,活不了几天了?”耿爷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耿真站起,哈哈大笑,耿爷感到更莫名其妙。
“耿叔,你儿子为我们镇招来了一千万的投资项目,听说大后天市长要在园区项目仪式上发言,还要……来看您老啊!”小钱子挽住耿真的肩膀说,他想给耿爷一点兴奋。
“哎哟,真的?”耿爷坐了起来,“我还以为老子这次真的严重了,死不了是吧?”耿爷动手要拔掉吊针,耿真一把按住。
“爹,不严重,是您言重了。”耿真道。
“今天出院?”耿爷试探。
“不能!”谢院长推门进来,果断地说,一个箭步到床前,握住耿爷的吊瓶,以央求的语气道,“再坚持三天,好吗?”
“哎,我成了谢院长的道具了……”耿爷想起小品剧里的笑话,“这次,这事,真的被龟儿子闹大了,严重了……”
2020年1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