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二十三日，酷暑，一辆白漆铁皮殡仪车疾驶在半岛新辟的水泥路上，大海的涛声在不远处时隐时现，车内装着我们整个家族的人，除了我爷爷。所有的人都坐着，除了我奶奶。
　　 她的身体被一副红漆柚木棺材遮挡住，平静地躺着，灵魂已经出离了她的躯壳。
　　 大姑父双手端着我奶奶的遗像，相片里我奶奶脸型饱满，笑容可掬，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舒展的琴弦。小姑父坐在靠窗处，双膝上端放着一只竹篮，这只竹篮是我奶奶生前敬神时用来盛装香银果品的，现在却装满了祭奠她的冥币。小姑父伸手入篮，不时将冥币抛洒到窗外去。
　　 车窗内侧贴着一条醒目的标语：途中禁止抛洒冥币，此时它如同香烟盒上那则著名的广告“吸烟有害健康”一样，是一种反宣传。
　　 冥币不断地从狭小的窗洞里散发出来，它们一投入风中，就仿佛获得了巨大的力量，纷纷地舒放全身，争先恐后地在天上腾挪跳跃，宛若在古雷半岛海岸上翻飞的黄色蝴蝶。
　　 盛夏时节，在古雷半岛东海岸的黄沙地上，大量的藤蔓属植物便滋长蔓延，藤条上缀着一种黄色的小花。黄花娇弱欲滴，逗引着怜花的黄色蝶儿频繁光临，流连忘返。大海在附近澎湃激昂。
　　 这样的情景应该可以一直追溯到三四十年前吧！
　　 三四十年前盛夏的一天午后，我爷爷挽着我奶奶的手来到海边，置身在大海的涛声当中。我爷爷俯下身去，撷下了一朵黄花，将它别入我奶奶乌黑的鬓角里。此时我奶奶面若桃花，笑魇绽放，使劲地捏了一把那只持在手中的手，然后紧紧地攥住。
　　 她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只手会从她的手中滑落。
　　 整整一年前，农历七月二十四日，我和我奶奶站在大门口。我奶奶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落，从此再也没有握住。
　　 我奶奶谨而慎之的从怀中掏出了三百元钱，将钱和我的手叠入她的手里，她的手猛然发力，将我的手攥得有些生疼。她的手跟着她的身体一起颤抖了起来，我们的泪一起滚落到握紧的掌背上。
　　 这一幕发生在我爷爷的遗体焚化成骨灰的第二天，我又要返校读书，我奶奶知道我又要去对她来说很遥远的地方，特意出来送我。这时她已经在我爷爷的葬礼中哭伤了身子，从西厢房出来的时候，是由三叔搀扶着的。
　　 我们的手是三叔拆开的，他对我嚷道：“走吧！”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老家的大门，头脑里布满了我奶奶抖动的嘴唇。
　　 这是我印象中我奶奶的第二次哭，也是她第一次那么狠地握住我的手，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居然是她最后一次那么狠地握住我的手。
　　 我奶奶第一次流泪发生在若干年前。
　　 那天深夜，我被一阵啜泣声惊醒，走出卧房，看到我奶奶坐在天井当中，背对着我。薄如蝉翼的月光洒落在天井里，我看到我家的那只独眼狗横躺在我奶奶的面前。
　　 她的脊背在如同浸透煤油的纸张的黑夜里微微耸动。
　　 我家的那只独眼狗死掉了。它是七年前我爷爷抱回来的，一开始它的双目是完好的，后来在一次跟其他土狗的撕咬混战中被戳瞎了一只眼睛。几年后我爷爷由于白内障弄坏了右眼球，从此以后左眼完好，而右眼则半睁半闭。
　　 那只独眼狗每天几乎和独眼的爷爷形影不离，我奶奶大概从他们之间感受到了某种相似的地方，当独眼狗那只睁开的眼睛永远闭上的时候，我奶奶心里可能就萌动了一种引申意味的错觉，突然想到我爷爷可能有一天也将闭上所有的眼睛，她惊慌失措，一阵莫名的哀伤便奇袭了她的心头，于是便紧张得饮泣了起来。
　　 她的哀伤指向我家的独眼狗，更指向那无情的岁月。她大概曾经暗自思想：我既然哭过了，就不需要再哭第二次了。这种思想更类似于一种虔诚的祈祷。
　　 我奶奶尽管是个老人，但她始终是一个女人，在女人绵密的内心世界里，深藏着无数不老的传说，其中大部分传说直指她的爱人。
　　 在我的印象中，我奶奶是爱笑的，有时候甚至笑得前仰后翻，有合不拢嘴之势。她的笑声爽朗，其中似乎蕴涵着丰富的潜台词，仿佛在说：她是全世界最快乐的老人。
　　 每逢放假回家，跨过老房子前庭的门槛，我早就将声音递屋里去：“我回来了！”
　　 屋内一阵唏唏嗉嗉响起之后，首先是我奶奶“咯咯”的笑声传了出来，然后是我爷爷踱了出来，我奶奶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我爷爷面部舒展，笑容慈祥，我奶奶口中镶的那两颗金牙时不时浮现，显得特别耀眼。
　　 我爷爷穿着挺拔的中山装，顶扣系紧，脚下瞪着一双油光郢亮的黑色皮鞋。他每天都要仔细的刮净面皮，所以他的下颔光光的，看起来特别的清爽。我爷爷曾经是军人，腰板总是挺得笔直，他虽然只睁着一只眼睛，但从这只眼睛透露出来的坚毅，总是让我错以为他是双目炯炯的。
　　 进入里屋，坐了下来，我爷爷总是烧上一壶水。我奶奶掇一张小竹凳子，靠着大厅黑漆桃木的门板坐了下来，一边剥着花生或是黄豆或是鱼干，一边听着我和我爷爷讲话，听到开心处，她会忍不住“咯咯”地笑。我爷爷常常斥责她只顾发笑，她反而笑得更加大声，好象受到值得欢欣鼓舞的表扬似的。
　　 在我奶奶的心里，我爷爷的声音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她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她将不会再听到这个声音。
　　 我爷爷在茶缸里注满开水，再将瓦瓷的盖碗和茶杯放进去烫泡片刻。我爷爷手拈一把松质镊子，夹住盖碗，在茶缸中兜了几兜，夹离水面，让碗底朝上，稳在茶缸上方轻轻地荡了几荡，再如此这般的将茶杯一一夹出，众星拱月般的在梨木茶盘上摆好。
　　 我爷爷捏住一支茶匙，从茶罐中舀出几匙的“铁观音”，盛入盖碗，再提起水壶，从上往下将开水倾入盖碗中。一股轻烟在青翠的茶叶之间冒腾起来，盖住碗盖，稍焖。
　　 我爷爷拇指和中指扣住盖碗的边沿，食指抵住碗盖，倾颠起来，在紧挨一起的茶杯上方兜巡了一翻。茶水入杯，茶色翠绿，杯面上茶烟袅袅，一如我奶奶每天早晨叩神时插入香炉的三柱神香上腾起的香雾。
　　 这一套茶具仿佛长眠已久，一经我爷爷双手的召唤，便登时苏醒过来。一醒过来，它便舒活筋骨，伸展自如。我爷爷端起茶杯，细细地泯了一口，当着我奶奶的面伸出双手，故作腔调，对着我赞叹道：“这双手之巧，在穿针引线方面，肯定并不亚于你的奶奶！”
　　 若干年以后，农历七月二十日，县医院的ICU病房里。这双精通茶道的灵巧的手猛然发力，陡然硬实起来，如同一支老虎钳，攫住我的手心松紧了三次。从此以后这双手再也没有泡过一次茶，那一套茶具便俨然成为了死物。
　　 农历七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老房子里。大伯从县医院打来电话说，我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遵照他的遗嘱，遗体将连夜专车送返老家。
　　 老家有他亲手建造的院落，有他握了几十年的毛笔，有他泡了几十年的茶具，有他看了几十年的对联和《易经》，最重要的是老家有与他从峥嵘岁月走过来、与他从风风雨雨走过来、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的、与他相伴一生的爱人。
　　 疾病宛若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就在衣装笔挺、精神抖擞的状态下轰然倒地，没有途经衰竭和苍老，直接去拥抱死亡。
　　 噩耗传来，我奶奶的脸上反而出奇的平静，焕发着悠远的古玉的光泽。她捧出压在箱底下的深蓝色三角巾，披在头上，将三角巾的下摆在下颌仔细系紧。我奶奶在西厢房昏黄的灯光下，神情异常的肃穆，双脚并拢的坐在杉木雕花的板床上，宁静而又安详地等着我爷爷的归来。
　　 五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坐着，两只手在膝上绞着，着急地等待着自己从来没有谋面的新郎的到来，等着他掀起头上火红的盖头。
　　 红烛高燃，烛光摇曳下，我爷爷瑟瑟发抖的双手倾近新娘，持住盖头的下摆，煞有介事的掀了起来，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新娘。
　　 我奶奶抬视了一下新郎，顾盼神飞，脸上红霞飘摇，目光下视，膝上的双手绞得更紧了。我爷爷猛然愣住，将头搔了搔，露出淳朴而憨厚的笑容。
　　 洞房之夜是他们第一次相见，自此以后，他们便在一起经历了中国最动荡的年月，将最黄金的年华献给了那个年代。当中国的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也一起互执双手步入了老年，儿女已经长成，并且有了我们这一辈。
　　 五十多年来，他们住在一起，住在故乡的老房子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一阵混战似的声响在门外响起，我爷爷的身体在众多手臂的哄抬下，横越过老房子的青石门槛，这时，我爷爷的眼睛突然睁开，目光如电，从老房子里尽可能多的陈设上扫视过去，又从周围的人的身上扫视过去。当他看到发疯似的我奶奶从西厢房奔出，像扑向火焰的灰蛾一样扑在他的身上，目光才像流星一样坠入黑暗当中。
　　 他并没有事先告知她自己先走一步的消息，他应该知道将她一人留在人世，就等于提前要了她的命。他狠狠心先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预备着领受她的痛斥。
　　 我爷爷在天国等待了一年以后，我奶奶的痛斥才如期而至。在这一年当中，我奶奶度日如年，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咯咯”地笑，每天只对她的儿女说一大堆吉祥如意的话，她的神情宛若老树皮一样黯然。
　　 她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因而害了严重的相思病。
　　 农历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三点，老房子里。我奶奶躺在一年前我爷爷躺着的那个地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这口气喷在我的手背上，让我感受到生命的重量。我仿佛看到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她最后的气息芬芳如饴，仿佛是她嗅到了自由的味道，她的面容安详而恬静。
　　 在这一刻，她又是当年的新娘，双手绞着，想着新郎即将到来，掀开她的盖头，便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和兴奋。我奶奶是怀着情窦初开的少女如愿以偿的情怀死去的。
　　 她死的时候，眼泪和微笑一齐蹭上了我的脸庞。
　　 一年以前，我奶奶老泪纵横在大门口送我去远方读书。
　　 两年以前以及更早以前，我爷爷和我奶奶满脸笑容地在大门口送我到远方读书。
　　 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我奶奶的手仿佛是不经意间轻轻地拂过我爷爷的肩头，为他拭去落在上面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