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你妈,她冷……(微小说)
跷过这年的门槛,父亲便是米寿了。
奶奶就是米寿那年过世的。所以,前几天,我忽然忆起,犯忌似的,内心顿时忐忑不安了起来。
于是,我便问妻:“老父的轻微脑梗查出来都十年了吧?”
妻扬起头来,想了想,回答:“十二年了。那年儿子大学刚毕业。”
“嗯嗯。今年,老父的身体每况愈下,要是这个春节故去,和奶奶比,不但享年相同,‘享月’也相同。”我掐指算了算,半开玩笑说。
妻子眨了眨眼睛,兴致勃勃问道:“真的吗?”
我微笑着,向妻慎重地点了点头。
“根据眼前状况,很有可能啊!”妻怅然若失道。
这一夜,我怀里好像揣着一只兔子,又如同走火着魔了似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天刚蒙蒙亮,避过孩子们的“盯梢”,我坐了大巴,径直由省城向老家疾驰而去。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正午时分,我提着重重的行囊,如期站在了老家的前院子里。
恰巧,父亲拄着拐杖,从院子后蹲完茅厕,佝偻着身子,艰难地蹒跚而来。
二妹妹就像首长的勤务兵,紧紧跟随在父亲后面。
我急忙走上前去,搀扶了父亲。
父亲的个头原本矮我一点点,现在差不多是我的一半。几十年“一贯制”的标准体重——一百三十来斤,现在不足八十斤。
父亲用“似曾相识”的目光,痴痴地望了我半天。接着,如同迎接久别重逢且远道而来的客人,脸上堆满了笑容,说:“来了?”
“来了。”
“走,家里走!”父亲骨瘦如柴的左手紧握了拐杖,右手朝前一伸,向我郑重发出了“邀请”。
我随即问:“大,你认我是谁啊?”
父亲像细心琢磨一块昂贵的汉白玉佛像般,又反复打量起了我来。打量着打量着,他干瘪的嘴唇上下张合了两次,突然叫出我的乳名来,且脸上立时浮现出儿童时才有的得意洋洋的笑靥。
我眼睛有些湿润,连忙把父亲搀扶到上房里。
二妹妹提了我的行囊,一同进了上房。
父亲坐在了沙发上,亲昵地和我拉呱上了话儿。
父亲直截了当,又一次讲起了他讲过不下一百遍的当兵的经历:“解放前,我在县自卫队当过兵。那年,我十五岁。”
我点头应诺:“嗯嗯。”
“那天,我刚踏进自卫队大门,迎面就碰上了我们连长。连长是个满面毛,看上去凶神恶煞一样,害怕得很。他一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说,嘿,抓来个这跟瘦猴似的,能干嘛?抓兵的牛班长连忙战战兢兢汇报,长官,名册上写的是他二哥。可是,他二哥是个鬼灵精,一听到风声,跟兔子似的,撒腿就跑,跑得无影无踪了。上哪里去抓?他大哥刚满二十,也是适龄青年。我们围堵他,他纹丝不动。跑跟前一看,噢,原来是个跛子。他是老三,十五岁,小了点,没办法,筷子里面挑旗杆嘛,只好把他抓来了。”
“噢……”我皱了眉头,叹息了一声,算是对老人家的回应。
这是父亲一辈子引以为傲的军旅生涯。说到兴奋处,他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罢,干枯的右手向上一扬,继续说:“后来连长让我去放羊。哪里来的羊?政府王县长送的,犒劳自卫队的。县长说了,八月十五快到了,没送的,送你们自卫队一只羊吧!喂肥了,过节去!你不知道,一只羊难放得很啦!放开嘛,它就像丢了魂一样,不吃草,漫山满屲地乱叫乱跑。圈养吧,又没草没料。想来想去,我就找了根绳子。一旦出去放牧,就把它牵着。放累了,就把它拴在树桩上,我也趁机闲游乱转一阵子。可是,不几天,羊被人偷走了,差点把我吓死!”
我故意问:“找到了吗?”
父亲擦了擦眼泪,又笑哈哈说:“找到了。护林的夏大爷看见我把羊拴在杏树上,怕啃树,想吓唬吓唬我,牵走了。”
“噢……”
总之,说起过去的事,父亲记忆犹新。说起当下的事,不是全然不知,就是颠三倒四。
不时,我告诉父亲:“再过几天,就是我舅舅的九年纸了,我得去一趟。”
父亲连连点头,赞称说:“去!去!舅舅的纸,当外甥的咋能不去呢?”
转眼,父亲吊了吊眉毛,又问:“你舅舅走了几年了?”
“九年了。”
“噢……我记得是四年还是五年。”父亲像是想起了与舅舅的交情,内心充满了怀念,脸上挂满了悲伤。
过了一会,父亲眼睛睁得跟环似的,看着我,追问:“哎,你舅舅家在哪里?”
“峡门啊。”
“噢……我记不起了着……”父亲又是一脸的沮丧。
又过了一会,父亲突然自言自语起来:“哎,你看我这身体……我舅舅的九年纸,应该我去,走不动了着。”
我听到了,眼睛又湿润了,明知故问:“大,你说啥?”
“我说,我舅舅的九年纸,应该我去,走不动了着。”
“是我舅舅的九年纸,不是你舅舅的九年纸。”我一字一顿,更正道。
父亲盯了我的眼睛,固执地坚持:“我舅舅的九年纸。”
“是我舅舅,不是你舅舅。”我艰涩而笑盈盈地回应。
父亲头一扬,那股倔犟的牛劲儿又上来了:“我舅舅。”
我知道此路不通,得另辟蹊径了。于是,耐心道:“你舅舅在任岔,不在峡门。”
这下,父亲的思路像是“咔嚓”又接通了。他猛然愣在了那里,眼神一动不动地。半晌,又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了一般,轻轻“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夜幕即将降临,忽然,天空中飘起鹅毛大雪。
父亲看见了,忧心如焚似的,念叨:“这老天爷不晒太阳就知道下。下下下,不是下雨就是下雪,烦死了。”
我自“公干”四十余年来,每逢回家,总要挤在父母的热炕上踏踏实实睡上一晚上。
母亲离世三年十一个月了,我这个习惯仍然保留着。
当晚,吃罢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我和二妹服侍父亲洗漱后,泡了脚,换上了老年尿不湿。
父亲又叨叨:“雪还下着呢吗?”
二妹说:“下着呢,大。下不下,没关系,咱们把咱们的觉睡。”
“哎……”父亲长叹了一声。
我让父亲睡里面,我睡靠窗,靠窗冷。父亲不依,非要我睡在里面不行。
父亲还解释说:“你是个娃娃,冻坏了就嘛哒了。我这把老骨头不怕冻。”说这话时,父亲还是一脸的自信。
听了父亲的话,我自觉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华发,心里一股幸福的暖流悄然涌动。
睡下后,父亲老是两眼直勾勾望着大雪纷飞的窗外。
我问:“大,有啥事儿吗?”
父亲耳背,伸长了耳朵,反问:“啥?”
我又问:“有啥事儿吗?”
父亲摇摇头,回答:“没有。”
我请求道:“大,睡吧!”
父亲好像心神不宁,但随口说:“睡。”
父亲睡下了,我看着他睡下了,安安稳稳睡下了。平日里,父亲一觉睡下去,不到天亮不翻身。
我压了吸顶灯的按钮,睡在了父亲身旁。
窗外,一轮圆圆的月儿高挂中天,照在白雪皑皑的田地里,原野上,那光芒,白得瘆人。
我头一偏,望着月光下对面山包上瑞雪覆压着的母亲的坟茔,思想成了奔腾的野马……
忽然,我感到父亲偷偷起身下炕了。
我悄悄地等候着,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白光,想看看父亲的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
父亲竟然吃力地挑起了铸铁火炉的大盖子,拿了火铲,准备架炭。
我仿佛身底下碰到了火炭,又生怕炭火烫着父亲,慌忙又压了吸顶灯的按钮,一骨碌翻身起来,嗔怪道:“大,你在干嘛?”
“架炭。”父亲毫不掩饰。
“临睡时,炭我已经架满足了,不需要再架了。”
“架,再架。”父亲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一边十分坚决地说,一边不停地操作着。
“为什么?”我疑惑不解,又问。
“你妈,她冷……”父亲用的是抖音,仿佛浑身都打着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