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上幼儿园时，我基本不做早饭的。早上，从被窝里拎出女儿，梳洗完毕就得出发，哪有时间做饭？那时，单位旁边是个蛋糕店，我们娘俩几乎天天吃蛋糕，吃到厌食，我也不愿做一顿早饭。晚饭是要在家吃的，我也是能糊弄就糊弄，吃饱就成，什么营养搭配啊，在我这就没这说法。我小时候吃糠咽菜，不也长大了吗？不也长得挺好吗？瞧瞧，为自己的懒惰找了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女儿在幼儿园时，出了名的不挑食，我做的饭那么难吃，她都吃得下，幼儿园的饭菜比我做的好多了，怎么可能挑呢？同事逗我：“你们这饭费可真是没白交。”说得我心生惭愧，但惭愧过后，依然不想好好做饭。无他，唯懒尔。
　　 我想要的是这样的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或“十指不沾阳春水”。然，这世上最多的就是事与愿违，事实上呢，窗外事总是要闻，阳春水也不得不沾。窗外事还能交给老公，这阳春水却推不开躲不掉，只能自己沾。
　　 一直觉得做饭是对女人的惩罚，是性别歧视的具体体现。女人通常被称为主妇，“主妇”即“煮妇”，哪里是“女主内”的主，明明是“煮饭”的“煮”嘛。“想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男人们总喜欢拿这话来控制女人，可怕的是，很多女人也以此自勉。人们的喜好明明是脑子做主，又不是胃做主。况且，凭什么女人就要抓男人的心，为什么不是男人抓女人的心？都9102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也该改改了。作为一个资深老母亲，我也只能喊喊口号了，饭还得照做无误。
　　 女儿上了小学，我开始学做饭。所谓“学”，就是认真地糊弄。没有兴趣的东西，怎么学得好呢？几年下来，唯一的拿手菜就是蛋炒饭，若说蛋炒饭不算菜，那我就没有拿手的了。有早饭例行糊弄，跟女儿说：“宝贝，今天咱吃炸鸡蛋好不好？”
　　 “不好！昨天吃过鸡蛋了。”女儿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好啊？那咱煮鸡蛋？”我讨好地问女儿？
　　 “不行，妈妈，你怎么老是围着鸡蛋转？”女儿噘起了小嘴儿。
　　 “要不来个鸡蛋羹？”我开始逗她？
　　 “妈妈，我就不信你还能说出个鸡蛋做的饭。”女儿语气里满是揶揄？
　　 “当然可以，卧鸡蛋！”没等我说完，女儿和老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那天早餐吃的到底是啥，我忘了，但这事让我们一家人笑了好久。懒婆娘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
　　 小丫头大了，嘴巴也渐渐变刁了，肉类几乎不吃，青菜只吃几种。我这蹩脚的厨子做起饭来倍感艰难。女儿最喜欢吃的是土豆茄子泥。整个小学期间，我做的最多的就是这道菜，吃的最多的自然也是它，吃得我反胃。后来我宁可啃咸菜，都不会朝它伸一下筷子。反胃也得做，女儿喜欢吃啊，其实女儿也未必真喜欢，可能我会做的菜中，只有这道菜能勉强入口吧。
　　 女儿上了初中，土豆茄子泥吃够了，开始喜欢吃地三鲜了。我觉得我茄子炸得不错，土豆炸的也成，最后翻炒装盘时就不成了。要么淀粉多了，茄子土豆粘成了一坨，要么盐没搅开，一块咸一块淡，饭菜质量无法形容。偶尔心血来潮，想做点新花样，女儿还打击我。那次，我跟女儿说：“宝贝，今天吃冷面好不好？”
　　 “不好！”小丫头赶紧噘嘴，“你上次做的冷面难吃死了。”
　　 “这次妈妈认真点做，肯定不会难吃了。”我陪着小心。
　　 “那也不干！我才不当你的小白鼠。你做那冷面简直就是生化武器……”小丫头得理不饶人。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吃冷面，妈妈给你十块钱。”我只好央求女儿。
　　 “二十！”这小丫头，还趁机抬价。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哪来的讨价还价，老母亲只有招架之功，早无还手之力），最终二十块钱成交。又解决一顿饭，作为老母亲的我长吁了一口气，露出了胜利的职业假笑。糊弄成一顿饭，都这么开心，我是有多不喜欢做饭？很、非常、最，所有的程度副词都不足以形容。
　　 后来，女儿知道我厨艺已无进步可能，将希望寄托于各种外卖。我虽嘴上说着外卖没营养，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点餐。谁让自己手艺不精呢？那阵子我确实挺努力，厨艺也确实没提高。
　　 菜品次次不佳，端上桌时，老公难免有微辞，我直接告诉他：“你有两个选择，吃或不吃。”怼得老公无言以对，只能埋头吃饭。再后来，老公接手做饭，我挑剔的时候，老公也给我两个选择，自己说过的话，含着泪也要咽下。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呀？
　　 咋就做不好这一日三餐呢？是我没耐心吗？我可以花一周时间，亲手缝一条裤子，缝了拆拆了缝，直到满意为止；可以用半个月时间，刻一幅一米多的剪纸，刻到头晕眼花、脖子、肩膀哪哪都疼，依然乐在其中；我还曾用一个月的时间，做了一副贴画，画上的松针一毫米粗细，我一条条裁剪出来，光粘松针就用了三整天的时间。耐心我有的是，就是不想用在做饭上。油腻腻的碗筷，油腻腻的手，油腻腻的肥肉，油腻腻的锅，怎么喜欢得起来呢？
　　 女儿初中毕业时，老公跟我商量，要把女儿送到省城的私立高中去读书。我第一反应是：终于不用做饭了。不是我这当妈的没心没肺，实在是做饭太苦，堪比苦役啊。当时我就跟老公说：“孩子上学后，我绝不下厨房。”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老公若不在家，我就方便面、面包，随便对付一口。有时，他说：“你咋就这么懒，就不能自己做点饭啊？”“不能！”我的回答向来干脆利落。我承认我懒，懒得很真实，懒得理直气壮，懒得不可救药。
　　 偶尔周末我有事走不开，老公就一个人去看女儿。他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他做饭。女儿不在家，饭就容易做了，油盐信手，酱醋随意，葱姜可有可无，老公也不挑，总能吃得很香。他知我难堪大任，便放弃了对我的塑造。这样彼此都轻松，还能“相看两不厌”，何乐而不为呢？
　　 一转眼，女儿就读高三了，为了方便女儿学习，暑假期间，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随着女儿的成长，我也开始反思，总觉得女儿小时候，对她太严厉，也太随意，便决定从暑假开始做个好妈妈、好厨娘，尽力弥补当年的亏欠。我买了一大堆调味品，还特意下载了小红书，收藏了恁多菜谱，雄心勃勃地开始了我的探索之旅。每天一半的时间，我都在厨房忙活，并很快学会了十几道菜。我把菜品逐一拍下，晒在朋友圈。我自己觉得色香兼俱，味道也成，女儿也如是说。咱也是会做饭的人了，我极有成就感，更愿意待在厨房。女儿的满意就是我前进的动力呀。
　　 不过，我只能一个人鼓捣，一有客人我就懵了。有天，朋友来做客，我夸下海口，要让她尝尝我的厨艺。菜洗好切好，我却妙怂，就像喝酒断片儿一样，那些印在脑子里的菜谱，一下子全忘了，纠结良久，还是把勺子交给了她，果然是难堪大任啊。
　　 过了几天，女儿说，她和同学们互尝饭菜，评比妈妈们的手艺，结果我的菜在她班排倒数第二。顿时愤愤然：“我都快住在厨房了，怎么还能是倒数第二呢？”女儿赶紧安慰我：“人家妈妈都做了二十几年饭了，你才做二十几天，已经很不错了。而且，我喜欢吃你做的菜。”接下来的几天，我总是纠结于这个排名，他们按什么标准排的？我有那么差吗？没事干嘛要互相尝菜嘛？怎么能这么打击人呢！把我那点自信都尝没了。做个饭，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祥林嫂。纠结之余，我也终于承认，在做饭上，我是没有天赋的。
　　 同事是个贤妻良母，每天在朋友圈分享她的早餐，精致得不得了，蒸的、煮的、烤的一应俱全，面食做成各种漂亮的造型，水果都摆成拼盘，汤汤水水颜色搭配也极好。别说吃了，光看都是一种享受。每次她发早餐图片，我都要打开图片细细看两遍，看完总要羡慕一番。人家把饭做成了画，把日子过成了诗，把远方融在了诗情画意里，这才叫天赋。我若不做饭，尚有几成诗意，一做饭嘛，鸡飞狗跳、人困马乏，生活顿如油烹水煮、烟熏火燎，惶惶然不可终日，哪还有诗意可言？
　　 后来我发现，做饭难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困扰，每个做饭的女人都不轻松。有天，碰到女儿同学的妈妈，说起送饭的事，她说：“我闺女说我做饭不好吃，不让送了。”听完顿时心生羡慕，我闺女咋不这么说？
　　 又到寒假，又到陪读季，又到做饭时。我跟女儿说：“老闺儿，妈妈半年没做饭，现在啥都不会做了。”女儿安慰我说：“妈，我知道，没事的，你可以从头学。”可我压根就不想学啊！我又没有做饭天赋。可是我不忍心说，不忍拒绝女儿的灼灼目光。咬紧牙关，学！只能在心里偷偷告诉自己：“等她高考完，我再也不要做饭了。”可以吗？老公倒是不跟我计较，由着我懒。将来女儿结婚了，有了孩子，需要我去做饭呢？还是得做嘛，哪个老母亲能舍得让孩子累着呢？孩子就是老母亲的结，解不开也不想解，巴不得她缠着自己一辈子呢。
　　 马上新年了，新年总有新的愿望。我的愿望从来不变：余生无所求，唯愿不做饭。且先许着吧，万一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