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守在父亲的病床边。湿化瓶的液面，冒出一串串气泡，从吸氧管流进父亲孱弱的身体。
　　 初冬已来临。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淋湿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它那片片树皮，像皲裂干枯的老年斑，一块深黑、一块灰白。
　　 病房内的中央空调，“咝咝咝”地吹出热风，似乎想吹去人们心里冬的寒意。
　　 父亲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瘦削的手指时不时抽动一下，似乎拿着东西。只要听到父亲咳嗽，我就赶紧一手拿纸一手拿棉签，从他残缺的牙缝隙，抠出黄稠的痰液。
　　 看着眼前的父亲，往事一幕幕浮现。
　　 彼时，父亲正在乡卫生院上班。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条小木凳，我蹲在小木凳前，写写画画。办公桌前，父亲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读《大医精诚》：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医生，快点救救我家妞妞吧！妞妞不行了。”一个中年男人踉跄着冲进诊断室，几乎摔倒。
　　 父亲急忙迎上前，扶稳他后，接过孩子。
　　 孩子眼翻白睛，脸色惨白，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孩子趴在父亲肩头，口水弄到他的脖子上、白大褂上。父亲擦擦孩子的口水和汗，掰开眼皮看了看。
　　 “别着急，慢慢说。孩子怎么了？说说孩子的情况。”父亲一边安慰妞妞爹，一边询问病情。
　　 “我干活回来，叫妞妞起床没动静，抱起来就是这样子。”妞妞爹上气不接下气，“罗医生，求你用最好的药、最贵的药，救救我家妞妞吧。没钱我去借，借得到的。”
　　 围观的乡亲们窃窃私语：“脸色白，嘴唇都白了，已经没有‘人相’（活人模样）。这么严重，不知是否能救过来？”
　　 “妞妞爹别急，我会想办法的。”父亲十分冷静，“吃早餐了吗？”
　　 “没有。”妞妞爹几乎跪下，“求你救救妞妞，快点……”
　　 “昨天晚上吃了晚饭吗？”
　　 “妞妞昨天还好好的，玩累了，睡得比较早，没吃就睡着了。”
　　 “妞妞爹别急，孩子可能是低血糖引起的，不需要用好药贵药。”父亲把孩子抱给妞妞爹，“我弄点糖水给她喝下，一会就好。”
　　 父亲撬开一瓶葡萄糖，倒入碗里。用力掐妞妞人中穴，妞妞痛苦地裂开小嘴巴。当父亲用勺子碰到妞妞嘴唇，她忽然张口就喝。乡亲们“啧啧啧”对父亲竖起大拇指。
　　 喝下几口糖水，过了小会儿，妞妞脸色渐渐好转……
　　 时光夺去父亲的牙齿、明亮的眼睛、聪慧的思维，靠一条条营养通道和氧管，维持父亲的生命。却把无用的东西，合成瘤子，安放在父亲的脑袋里。巨大的额页脑膜瘤，把父亲的额头顶起。我无法想像，父亲需要多强的克制力，才能忍受瘤子生长的痛苦。
　　 当初年少，我守着父亲，只为等待他用赞许的目光看我一眼，用温暖的手抚摸我的头。如今，我守着气若游丝的父亲，守护他的生命。我伸手摸父亲的额头，亦如他当年那样轻抚我的额头。我恨不得抚平父亲前额高高凸起的瘤子，又怕不小心压破肿块。
　　
　　 二
　　 父亲躺在病床上。我推着他，前往核磁共振室，CT查到肿瘤后，再做核磁共振精确定位。
　　 父亲被移向检测床，固定头部之后，缓缓地送入核磁共振检测舱。检查医生示意我，到外面候诊椅上安心等待，可是，我坐不安。
　　 我来回踱步在候诊厅和过道。玻璃门外的夜色笼罩，我的心情黯淡无光，远处闪烁的灯光读懂我的心思，忽明忽暗。白色的墙壁上有三处禁烟标志，红色的斜杠，像小刀划出一道血痕。标牌上“禁烟”两个字，让尘封的记忆开启。
　　 父亲是烟虫。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成腊肉色。他亲我小脸蛋的时候，胡须茬里都冒出烟味。父亲抽烟的俚语顺耳。“饭后一根烟，胜过活神仙。”父亲吃饭后，把碗推开，便叼起一根烟。“烟后一口酒，活到九十九。”父亲抽烟之后喝酒的形态，看一眼便陶醉。
　　 那年暑假，父亲戒烟了。同事们说，父亲戒烟是戒着玩的；即便真的戒了，春节期间也会复吸。父亲笑笑，没有做任何回答。把衣兜里的烟搜出来，扔了。
　　 父亲戒烟后，多了一个特殊嗜好，爱吃生红辣椒。家乡盛产笔嘴红椒，形状如毛笔笔尖，肉厚生脆，辣味浓郁，余味微甜。父亲衣兜里总有几个红辣椒，像鲜红的工艺品。
　　 父亲打呵欠，眼泪满眶，口水直流。他掏出红辣椒，嚼上一口，瞬间脸红了，精神多了。我好奇地问父亲，辣椒为什么生吃？
　　 “生吃辣椒更香辣，可驱寒开胃。”父亲的话，我信以为真。
　　 直到稍大，我才知道，父亲生吃红辣椒，是刺激自己戒除烟瘾。父亲的烟虫，硬是被姐弟三人的学费和家里的生活开支杀灭，春节没犯戒。
　　 核磁共振室传来声音，打断我的回忆。
　　 父亲从检测舱出来。解开束带，挪到病床上，推回病房。
　　 望着老父亲。我心里祈祷，希望他的病，像检测舱的束带，只要解开，人就好了。
　　
　　 三
　　 父亲劳累一辈子，终于停下歇息，安详地躺在病床上。我为父亲翻身，在他佝偻的背下垫着充气枕头，防止褥疮。
　　 曾经，父亲就像那条武水河，奔流向前不停歇。父亲是闲不住的人。他就是一只陀螺不停地旋转，稍稍减慢速度，又见生活无形之鞭抽拉。
　　 记得卫生院门前的河边，有一排砖窑。烧好的红砖运出去，砖窑里就留下很多的窑渣。
　　 我最恼出窑的日子。下班后，父亲拿起铁锹，带着我去马路对面，整理并不属于他的砖窑。
　　 砖窑活像一座雕堡，坚固而结实，立于草坪间。砖窑一条门进出，无窗无风，只有上面当天敞开。我拿小锄头，把窑灰装进畚箕。砖窑内灰尘扬起，如流动的黄色的烟雾。尘埃在光影里升腾、晕散，接着，又是一阵黄色的、浓稠的尘粒往上冲。父亲把扁担两端套进畚箕，猫着腰担起窑渣，走向远方。
　　 父亲填平了武水河堤的坑坑洼洼，修复了铁岗村的泥泞小道。他在砖窑里一次次往返，头发、胡须、眉毛都焗成焦黄色。我不敢张口出气，望着父亲成熟的金黄色，却一直想笑。
　　 窑灰是一天出不完的。等到父亲喊收工，我像小鸟飞出牢笼似的冲出砖窑。“哼”地用手从鼻子里擤出两条小黄虫，蜷缩在地上。父亲像黄泥裹的咸鸭蛋，我是一只黄土色的小花猫。除了眼神从灰尘里透亮外，其余就是柴灰里煨出来的灰萝卜。
　　 至今还记得父亲为我洗净小花脸。他那宽大手掌的温暖，似乎还留在我的额头，留在我的面颊。
　　 护士巡视病房，打断我的思绪。窗外的雨密密地下着，像流不尽的眼泪。树枝上仅剩的那片枯黄蜷缩的叶子，被冻得瑟瑟发抖。寒风吹来，枯叶摇摇晃晃，几乎飘落下来，却又顽强地挂在枝头。
　　 父亲张口呼吸。他上唇有四个牙齿撑起，下面无牙齿支撑，下唇猫到嘴里，形成供呼吸的特殊空腔。父亲的舌头被呼吸的空气吹干，像一块被风吹干的猪肝，裹着一层包膜。
　　 我看着那片坚守的枯叶，又望着父亲，默默问道：“爸爸，你说那片树叶会落下来吗？树叶落下时，你还会坚持治疗不？”
　　 父亲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回答。任凭我守候在他身边，默默地流泪。
　　 望着迟暮的父亲，不知能否时光停下脚步？好希望父亲再牵我的手、再摸我的头，可是，父亲迷迷糊糊地躺着，不能动弹。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陪伴，让父亲感知快乐，留恋世界。
　　 父亲知道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绝不轻言放弃。他毫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嘴巴，似乎有话想对我说。我努力压抑自己，不让泪水滑落。我调节自己的情绪，做到对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流淌出快乐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