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晚秋的植物园邂逅，实属意外。
　　 落过一场冷雨，天地间湿漉漉的。密林如同黑压压的云朵堆积，包裹在清晨浓浓的烟霭之中。清冷，幽寂，心头陡然涌起无名的伤感。
　　 就是此刻，我走进植物园的。我流连过春日的植物园，新绿萌生，鸟鸣啁啾。暖阳明媚地跳跃在碧桃枝上，灼灼桃花燃烧着我的眼。徜徉在夏日的植物园，花繁叶密，姹紫嫣红。牡丹花一脸慵懒，盛开在蓝天下，硕大的花瓣仿佛揉皱在叶间的簇簇锦缎。石榴花密密匝匝挤满枝头，艳红的花朵好像随时要炸开的炮仗，喜气洋洋。还有，那盛夏的新宠玉簪花，像白蜻蜓在汪绿的水面飞舞，又像白玉簪子斜插在碧玉毯上……
　　 时光的车轮转眼就转到了深秋，迷雾笼罩不住秋意的颓败。仿佛南柯一梦，似锦繁华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儿都藏匿到了另一个时空吧？碧桃、牡丹、石榴的叶儿曾经青绿得逼人的眼，如今干瘪苍老。玉簪园里，经霜的绿叶软绵绵铺了一地，白蜻蜓也舞不起秋风了！
　　 果真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啊！
　　 白玉般的圆脸盘，清澈灵动的大眼睛，两条乌黑粗壮的大辫子随着柔软的腰肢一闪一闪。那是封存在我记忆里母亲劳动的身影。那一年，包产到户，要强的母亲起早贪黑，却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夏日，天刚亮，睡醒的我睁开眼睛上学时，看见房门口堆着五十多蛇皮袋新麦。那是母亲一夜未睡，从碾麦场一袋一袋扛回来，又小心翼翼地摞在房檐下的。那时的母亲多年轻啊，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一年，我十一岁，母亲三十四岁。
　　 懵懂年少的我绝想不到，韶光如此不经磨。弹指一挥间，母亲两鬓若秋霜，我也秋风发上生。记忆里，那个干起活来不知疲倦的妇人，会变成垂暮老人。如今，衰弱写在她额头的每一道深纹里，写在她满头的每一根银丝里，写在她被病痛折磨的每一声哀吟里。在岁月看不见的蚕食中，我们，终究在时光面前败下阵来。
　　 衰老，是生命无可奈何的归宿。母亲之后，也会轮到我……
　　 树顶上的雾霭渐渐薄了，淡淡的阳光投进林间，斑斑驳驳洒在小径上。植物园慢慢苏醒了，小径上行走的身影多了起来。仔细看去，大多是晨练的老人。有绕着湖滨徐步缓行的，有在林中空地上打太极的、舞剑的……板胡声伴随着激越、悲愤的秦腔花旦腔响起，那是《十五贯》“被冤”中苏淑娟的唱段，穿云裂石般穿过密林，撞击着我的耳膜。有老者坐在回廊边吹笛子曲《催马扬鞭运粮忙》，笛声仿佛荡漾的湖水，一层浪涌过，一层浪又卷起，向四面八方袅袅散去。它钻进林间空地，钻进树枝间，钻进密叶的缝隙里，最终钻进我的心田里。
　　 笛声是倏忽的精灵，所经之处，繁花灿烂，春树暮云；和风袅袅，流水淙淙。
　　 绿竹园外的空地上，巨大的音箱正播放着新疆舞曲《阿瓦尔古丽》，伴随着热烈欢快的旋律翩翩起舞的，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女士们衣饰色彩斑斓，男士们则着薄羽绒，或深色西装。他们大多是成对起舞，配合得和谐默契。男士们步履稳健，在交叉后退中举臂、甩臂，舞姿刚健有力；女士抬臂、绕腕，绕着舞伴来一个快速的旋转，突然张开的裙裾像盛开的喇叭花。那缀满头上的细密发辫、灵动的眼神，柔美的兰花指，曼妙舒展的舞姿无一不带着异域风情。
　　 笛声，歌声，健步的神形，舞动的身影，这秋日清晨的植物园依然充满生命的活力！满园秋光，不再是花绽枝头时的那般争先恐后，而是从容豁达的步履舞姿，饱满地绽放着生活的热情。
　　 头顶的阳光照射的强烈了，雾霭像一张纱网迅速从树顶扯去。似乎一瞬间，阳光明亮地照着树梢，洒在林间，也照亮了我的脸。阴霾渐渐从我心头散去……
　　 生命的姿态是多姿多彩的。春有繁花，夏有蛙鸣，秋有凉月，冬有白雪。耳得之即为声，目遇之即为色。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这就是生活本真的底色——本真即是美丽。
　　 人生亦如这四季，每一个季节风景不同，但每一个季节都是美丽的。青春年少，活力四射是美丽的；强健壮年，成熟稳健是美丽的；垂垂暮年，智慧包容也是美丽的！既然生命的每一个阶段我们都要经历，那么，何不活出生命每一个阶段的精彩！这才是不辜负韶华，不辜负生命。恍然记起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感伤人生苦短，不如认真度过生命的每一天。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中一个不可逆转的轮回，既然衰老不可抗拒，那就“聊乘化以归尽”，乐天安命从容老去。像这植物园，保持晚秋美好的生命状态，优雅地迈向人生旅程的尽头。这，是保持生命的尊严，也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我又想起了缠绵病榻的母亲。
　　 人生境遇各有不同，生命的状态也各有不同。尽自己的孝心，让多病的母亲有尊严的老去，是母亲此刻最美好的生命状态。
　　 哦，“树欲静兮风不止，子欲养兮亲不待。”不留遗憾，便是我此刻最美好的生命状态。
　　 我急匆匆向大门口走去。放眼望去，道旁的密树，暗绿的叶儿，涂抹出深黄、浅黄色；也有的身披一树耀眼的红色。晚秋景色竟如此绚烂多彩！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脚踩落叶发出的声音。椭圆形的黄叶，五角形的红叶，斑驳在湿漉漉的小径上，自有一种忧伤的静美。
　　 拐个弯，出现一片绿叶林，叶间缀满了串串鲜艳的小红豆，那是火棘树新结的果实。林下一片绿地，郁郁葱葱。每一簇宽大修长的叶茎底部，都夹着一掬红珊瑚。叶翠绿果火红，不惧秋风，张扬着生命的高雅秀丽，它就是万年青！园门口大树底下丛生的大叶，则叫八角金盘。那八个角的叶子，经了秋霜还是青翠欲滴，像小时候母亲栽种的蓖麻叶子。最妙的是挺立在叶间，像蒲公英的花儿，梦幻般轻盈。
　　 花开一季春。这些花儿是在生命的旅程里迟到了吗？没有赶上春天的步点，拼着命也要踩着生命的尾巴，在秋风里抽枝、开花、结籽，完成自己传承基因的使命。于是，我也如张若虚顿悟了“人生代代无穷已，但见长江送流水。”生命亦如花开花谢，有的生，有的死。生老病死，只是生命的更替罢了。完成自己使命的人生，就会活得更从容，更坦然。
　　 这个晚秋的中午，阳光依旧浓烈。趁阳光正好，我要用一把轮椅，推着母亲，看这秋色里植物园，依然美好的艳景。
　　 （2019年12月24日于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