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老余是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那天走进单位，刚把吃剩下的半块肉夹馍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就被后面一个女人捡了起来忙不迭地塞进嘴里。她一边吃还一边“吧嗒”嘴。我回头看着她，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个工厂发的破旧蓝棉袄，袖子上还有两块明显补丁。她个子不高，佝偻着腰，面部憔悴。眼睛很小，鼻梁塌陷，还稍微有点高颧骨。她发现我看她，急忙躲闪着我的眼神，不自然地“嘿嘿”笑着说：“浪费粮食可不好，里面还有不少肉呢。”出于好奇，我问她：“阿姨，你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多不卫生呀。你——你不至于那么饿吧？”她吃完最后一口馍，抹了一把嘴，急忙解释说：“我不是饿，而是觉得挺好的肉夹馍，扔了可惜。”说完，她看了我一眼，又补充说：“我姓余，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老余。我男人的病房就在医院九楼……”
　　
　　 二
　　 我的办公室也在九楼，九楼病房住的是血液科病人，老余的男人得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据护士小丁说，老余的这个男人，自从住进医院，就很不配合治疗。因为在这之前，他做过两次开颅手术，刚刚痊愈。也许是经历两次大手术的原因，他变得很脆弱。有时医院需要做一些常规检查，他也会拒绝，有时还会大呼小叫，甚至像孩子般地哭起来。
　　 老余以前在一家工厂上班，退休后一直都在外打零工。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内蒙一个制药厂工作，已经结婚生子，很少回来。老余的男人病后，家里人商量，一致同意不把病情告诉他，只让男人的几个弟弟和护理工轮流来伺候他，老余则仍在一家饭店帮忙。
　　 护士小丁和老余是邻居，她说老余的这个男人很多事，年轻的时候，就让老余很不省心，结婚没几天就因偷窃工厂的电子元件被关进了局子，放出来后还屡教不改。他除了上班，还开了一个家电修理部，看见工厂的电器件就手痒，所以三天两头被抓，每次被抓都是老余去求人花钱赎回来。有一次，他又偷拆了工厂的电器开关，被门卫逮个正着，被单位保卫科关进单位五楼。老余去赎他，他趴在窗口看见老余，使劲大喊着：“老余，你男人我在这呢！”结果厂子人都认识了老余，全都知道了老余有个彪哄哄多事的男人。后来，这个多事男人，在一次偷盗工厂电缆中，又让保卫科的人抓着，结果被工厂开除。
　　 男人被开除后，偷了家里仅有的几百元钱和几个混混去了外地。那时候老余的儿子刚上小学。男人几年后从外地跑回来，混了个车本本，给一家私营企业开吊车。他挣的钱从不交家，在外面和一班狐朋狗友鬼混，吃喝嫖赌无所不干，还时不时回来向老余要钱。老余没钱给他，他就暴打老余虐待孩子，最后把家里所有值钱的电器都给卖了，家里一贫如洗。为了养儿子，老余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出夜市卖一些小零碎维持家用。她也曾多次想过和男人离婚，可男人坚决不离不说，还威胁老余，如果离婚，儿子归他！老余舍不得儿子，只好忍气吞声和男人过着日子。
　　
　　 三
　　 老余男人做过两次开颅手术，第一次是颅内长了一个良性瘤子，住院治疗费是老余平时偷着积攒的钱，还有些是向邻居、亲属借来的。手术治疗很成功。男人出院后，不好好地在家养病，没几天就跑出去鬼混，结果脑内积水，不得不做了第二次手术。男人两次手术，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外债累累。为此，老余退休后依然选择打零工干重活，挣钱还债。工厂炉前工她干过，超市搬运工她干过，公交车清洁工她也干过。新楼谁家装修扛水泥、扛瓷砖她都去干。老余的儿子从小目睹自己亲生父亲的劣行，觉得有这样一个父亲丢脸，大学毕业后，就去了遥远的内蒙一家制药厂工作。儿子在那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并做了上门女婿。老余的男人这次得病，老余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因为上次的脑瘤手术，儿子闻讯后，赶回来把自己家里的几万元存款都给拿来了，每天守护在医院，为此耽误了单位职称评定，儿媳很有意见。这次有病，医院根据他男人病情，以及需要的后期治疗费用，让老余通知她的儿子，但老余没有同意。她说：“儿子也很难。我们不能再连累自己的儿子了！实在费用不够，就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吧。”
　　 男人听说老余要卖房子，偷偷给自己的儿子打了电话，结果被来医院的老余遇见了。她一把抢过电话，扔到一边喊道：“你是不是要逼我死呀？你自己有病，我跟着心疼着急就算了，你怎么能让儿子不安心呀！”过后为了防止自己男人再给自己儿子打电话，她辞去了饭店工作，留在医院专门陪护在病房。
　　
　　 四
　　 男人的手机，她每天装在兜里，说是防止辐射。男人喜欢吃牛肉馅蒸饺，她每天买来让他吃，而她自己却舍不得吃一个。每天她会捡些病友扔的剩菜剩饭，去垃圾桶找吃的。为了使自己男人尽快康复，她还借钱买了一个小电饭锅，每天偷着去水房给自己男人炖乌鸡汤，煮馄饨。她还背着医院，联系了一个曾经给治好无数个血液病患者的老中医，把男人病历拍成照片发给老中医，老中医开了不少中药。老余每天趁她男人睡着，半夜回家细心地熬着，再用保温杯包着毛巾给拿来。为了照顾男人，她每天也就睡两三个小时觉。在她的细心照顾和医院的治疗下，男人的病终于有了起色，有些指标都有了明显的回升。她逢人便说：“多谢大家帮助，我男人绝对能治好。”
　　 老余在医院病房，男人很听话。老余偶尔不在，他会很烦躁，甚至有时会拒绝检查，偷偷跑出去。有两次老余回家去拿换洗衣服、熬中药，他都偷偷跑了出去，结果半夜发起了烧，几天高烧不退，医院不得已给用了进口药。进口药价格昂贵，两次就花了六千多。这些钱都是老余从亲属那里借的。老余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他们听到信后都主动拿来钱。老余说，谁挣钱都不容易，等男人病好了，能回家了，她再出去打工，一定还给他们。对于男人的不听话，老余为此很恼火，流着眼泪把自己的男人狠狠骂了一通，并放下狠话，给男人说，再不听话就不管他了！男人如孩子般地听着老余数落，第一次对她温柔地说：“我以后听话，好好配合医院治疗。等我好了，回家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五
　　 一个雪天的午后，护士小丁跑来和我说，老余的男人死了。我走出值班室，看到老余趴在地上，不停地对几个主治医生磕着头，一边声音嘶哑哭喊着，几个主治医生无奈地摇着头离开了。我和小丁走上前，把老余拽了起来。隔着窗户，我看老余的那个男人脸色惨白，直挺挺躺在病床上。
　　 老余男人死了，是因为他又一次趁着老余回家熬药的功夫，跑出去堆雪人滑了一跤，内脏出血，再也没抢救过来。老余颤抖着给男人打来热水，流着眼泪从头到脚给男人擦得干干净净，给换上一身藏青色崭新衣裤。嘴里说着：“冤家呀！你就干净的走吧。”然后她站立在那个雪人面前，急速地拨打电话，电话拨通一瞬，她忍住眼泪说：“儿子呀，你爸想你了。他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很像你，很像你！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尽快回来一趟！”
　　 老余儿子回来了，他发疯地质问老余：“你干嘛不早点告诉我？我爸咋摔的……”老余傻呆呆地看着那个雪人，嘴里不停地磨叨：“你这个一辈子让我操心的男人，说好过几天就出院回家，回家好好和我过日子，为什么会这样……”
　　
　　 六
　　 再一次遇见老余，是一个月后。老余还穿着那件带补丁的蓝棉袄来医院办理一些证明，以及补交欠医院的一些医药费。小丁偷偷告诉我说，这件蓝棉袄可能是老余最好的衣服了，自从她和老余做邻居就没见过老余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她的衣服大多是她的姐妹不穿送给她的。她自己挣钱很多，却从没给自己买过衣服，都是穿别人穿剩的衣服。
　　 老余遇到我的时候，我把手里正准备吃的肉夹馍和一杯红豆奶茶递到她手里说：“刚买的，你吃吧。”老余咽着口水推着我说：“我吃过了。”我说：“你哪来的钱补交医药费？”她告诉我说：“把房子卖了。”
　　 “啥？那你以后住哪呀？再说了，我听说你男人临终之前，可是嘱咐你不许卖房子的呀？”记得护士小丁曾和我说过，老余男人临终前死死拉着老余的手，让老余一定不能把房子卖了，他说他这一辈子亏欠老余太多了，总是摊上事或生病用钱，他不想走后，老余连个住处都没有……
　　 老余对我苦笑说：“他走了，欠下那么多钱，如果我不卖房子，我再打零工，也还不起呀。我也快奔六十岁的人了，我再有力气，也有干不了的时候，到时候哪天走了，欠那么多的外债不还，我咋会心安呀？我可听说过，父债子还，我可不想给儿子添负担。我卖了房子，还了欠的钱，剩下的，我租个小房子住着安心。”
　　 “那你为啥不去你儿子那住呢？”我禁不住问她。她迟疑了一下说：“儿子也说了，让我处理完家里事去他那住。可是我不想给儿子添累赘了。”她迟疑了一下又说：“如果当初家里有钱，就不会让儿子做上门女婿。”
　　 最后，她离开我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唉，以后终于不用替他操心了。”
　　 她转身的一瞬，我看见她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