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昨夜悄悄下了场大雪。
　　 这是2020年的第一场雪。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白棉絮；房顶上，盖了绵绵一床白被子，整个天地变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上，挂满了毛茸茸的银条儿，冬夏常青的松柏树上，堆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
　　 腊月天，是大山一年的旺季，最忙最累最赚钱。一年中，他总是家中起的最早的那个，推开屋门，一片白茫茫，耀得眼睛睁不开。这会儿，雪下的更大了，雪花纷纷扬扬像柳絮般漫天飞舞。
　　 昨晚约定了育人中学三家擦玻璃的客户，这么大的雪，怎么办？大山习惯地拿起手机，要拨通那个号码。
　　 不行！不行！秦老师，只有今天休息，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要监考、评卷、开会，忙完就到腊月二十六了，再没时间，不行!下刀子也要去！大山眉宇间透露出坚定。
　　 雪地上踏出一片杂乱焦急的脚印，他使劲摇三轮车，三轮车纹丝不动，发动机冻了。大山额上浸出颗颗汗粒，冒着白气。他到厨房点着火，烧开一锅水。放在电动机下面，团团白气萦绕着三轮扶摇直上，大山眉毛头发全变成白的，他张着大嘴，憨厚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摇、摇、摇，使劲摇!“突突突”三轮车的烟囱冒出一股黑烟，“着了、着了！”他像孩子般的喊起来。
　　 “要死啊！吓老娘一跳。等着，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屋内传出凶狠的骂声。
　　 大山赶紧跳上去，“突突突”，三轮车冒着一溜黑烟跑了。他住城郊，离市中心的育人中学还有几里路，管不了那么多。骂惯了，顺耳了。从十四岁起，就伴随着这种骂声长大。这骂声从苍老变年轻，这是女儿在学她老娘的腔调。
　　 周日，大雪覆盖，大街上几乎没人，三轮车輾出一道崭新的深深的沟壑，马上又被飘飘扬扬的雪花覆盖。一股冷风钻进薄薄的衣服里，肚子也在咕咕叫。大山这才想起，没吃早饭，也没穿大衣。唉，忍忍吧！（作者：忽然想起骆驼祥子在烈日暴雨下，想哭。）
　　 路边唯一开张的小饭店，胖老板招呼他“兄弟，喝碗羊汤，暖暖身子再走吧！”带点羶气的羊汤香味儿混着曲沃饼子的油酥味儿，直往鼻孔里钻。他停了停，咽了口口水继续赶路。
　　 他赶到育人中学小区，秦老师家还没开门，好心的门卫师傅看他面容和善，让他到室内取暖。大山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饥寒交加的日子，总是乐呵呵的一脸笑容。
　　 秦老师四十岁出头，他的父母年岁大了，手脚慢不能催，得耐心等着。老两口都是退休干部，住在儿子家里，秦老师夫妻都是教师，轻声细语，好生侍奉二老，孝顺周到，大山羡慕极了！想想自己的父母，他顿生愧疚之情，一股酸涩涌上眼圈。唉！人比人哭死人啊。
　　 秦老师打来电话，大山赶快上去。秦大爷早等在门口，像迎接贵宾。一见面，老人就抓住大山的手不放，“干儿子，你可来了，盼你半年了，上次来还是夏天，给我修放唱机与空调的那天。”
　　 大山扶着老人坐下，“大爷，您有什么需要修的，打个电话我就来了嘛”。
　　 老伴在边上赶紧说：“有的，有的。我的太极剑套坏了，配不到合适的，你看能修上吗？”
　　 大山赶快应着：“大妈，能修能修，没有我不能的。”
　　 秦老师赶快过来对老人说，“爸妈，咱先擦玻璃，擦完了让大山给您修，好吗？你们先到卧室把门关上，开了窗户冷，先擦完其他房间玻璃，再擦您二老的卧室。”二老顺从点头。
　　 大山叫了俩伙伴，11点不到擦完了玻璃，阳台与卫生间也擦得很干净。秦老师说，电闸坏了，需要换，他妻子说，卧室的灯也坏了，马桶的抽水泵不灵了，那边的老太太“干儿子”不停的呼唤。大海笑嘻嘻地答应着。
　　 俩伙伴噘起嘴巴了，“那两家还擦吗？今天能擦完吗？下雪天出来图多挣点钱，这样，能挣几个钱？就他爱管闲事，总干那些不挣钱的活儿，真是憨大头。”
　　 大山安慰好老人，又给秦老师说，你去买电闸，灯泡，我们先去给王老师家擦玻璃，买回来您打电话叫我过来换电闸灯泡，修马桶，修太极剑套，你看如何？
　　 王老师与李老师都是退休多年的老教师，见到大山，亲切地称大山“干儿子”，那热乎劲儿，不亚于见到多年不见的亲儿子啊！
　　 王家除了擦玻璃擦家，还要清洗油烟机。老人免不了有些零碎活儿。“干儿子”没有推辞，全都答应了。王老师家房子小，12点玻璃与油烟机都擦完了，剩些修修补补的，大山说下午一会儿就完。
　　 中午时分，三家人非要请大山他们吃午饭，大山犯难了，他的原则是不给客户添麻烦，可三位老师异口同声地说，你是我们家的“干儿子”，来家怎能不吃饭？推辞不过，只好应下。
　　 为了不耽误干活，他们三家把饭菜都集中到秦老师家，（俩老人舍不得干儿子走）。一家一个代表坐在一块儿聚餐。热闹和谐的气氛，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秦家大爷大妈坐在大山旁边，心疼地看着“干儿子”，不停地给他夹菜。秦老师知道大山饭量大，挑了个最大的碗，给他使劲盛饭。大山抿了一小口酒，热泪汪汪地说了一句话：“你们就是我的亲爸亲妈”，一桌的人都红了眼圈。
　　 说来话长，大山是个苦孩子，出生在深山中，他记不得母亲的模样，很小很小时，母亲下山，再没回来。父亲茶饭不思，更加沉默寡言。几岁的孩子要喂饱自己，还要照顾老爸，真苦了孩子。山里人口稀缺，时常有野兽出没。他家是一家庄，无邻居，无学校，无辖区。上学要翻一座山过一条河，父亲怕他被野兽害祸了，十岁之前不让他出院门，更谈不上读书。过了十二岁，大山哭着喊着要读书，父亲才把他送到另一个山头，那个山村里有小学校，姑姑嫁到这个村。谁承想，穷山僻壤长大的苦孩子，从小心灵手巧，虽然没有上几年学，但他认了不少字，凭着自己的聪明，偷偷学会了木匠活，他爱摆弄那些电器，姑家放置多年的收音机被他一阵摆弄，里面的十三红能唱戏了，山里人惊奇得张大嘴巴。
　　 十四岁那年，姑姑为了让侄子走出深山，有个好前途。忍痛把他送给离临汾市不远的尧庙郭村，一个殷实庄户人家。这家姓郭，有三个姑娘，就缺个儿子，大山从此改名换姓，成了“郭大海”。但他出来干活，还是叫大山，他忘不了自己是大山的血脉，深山里还生活着他孤单的老爸。干活之余，他常常望着东边黑黝黝的大山发呆，那是他想老父亲了……
　　 郭家收养他有规定：不许回家，不许探望父亲。大山只能称养父为“爸“，称养母为“妈”。郭家这是要他断了对大山的“念想”。他也曾逃跑回山看父亲，被追回来遭毒打，小小的心灵受到创伤，但对父亲的思念也愈加强烈。他是郭家买来的一个强壮劳力，地里的活他与养父一块干，养父年迈体弱，大山个头高，虽十四岁，却极能吃苦，重体力活自然落在他肩上。从此，大山扛起了郭家的大梁。尽管郭家人没把他当儿子疼。
　　 十八岁那年，大山出落成一个俊朗的青年，一米八九的个头，浓眉大眼，为人善良诚实。心灵手巧，不但庄稼活儿是一把手，还会木匠，电工，装修房子，修理家电。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大山早有了自己心仪的佳人。
　　 郭家养父瞪着牛眼狠狠地教训他：“我们把你养大，你长本事了，翅膀硬了，想飞？没门！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留下给老子养老送终，三个姑娘中，老二身子骨弱，从小是个病秧子，嫁出去怕没了命，就留在我们身边，你必须与她成亲，没得商量，我说了算！”大山心里说：“我是郭家的养子，又不是童养女婿，这算什么事呢？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大山心里念了无数遍，却不敢说出口。
　　 碾转反侧，彻夜未眠，要与心仪的人儿分手，那是何等的难过与不舍！娶自己的义妹为妻，大山接受不了。毕竟是一块儿长大，他太清楚她的个性了，那是一个任性矫情、瘦小孱弱的黄毛丫头。长相平平，脾气极差，常常仗着父母挑三豁四，欺负大山。是三个姐妹中最难接受的一个。
　　 逃婚？不成。逃不出养父的手心，从小被打怕了。养母也不是善茬，她会四处搞臭他，说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丧尽天良。大山痛苦，无助！夜夜失眠，苦思冥想，泪湿枕头。最终，善良的本性使他屈服了，接受了那个体弱任性的义妹。从此他的苦日子没有了尽头，她的狭隘猜疑，胡搅蛮缠使得他苦不堪言。大山不能顶嘴，只能惟命是从，唯唯诺诺。稍不遂意，告状父母。二老护犊子，大山只好一次次忍受。
　　 “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这是他们的口头禅。大山在这个家，只有干活、埋头干活，没人疼没人爱的苦孩子。养父母年迈，妻子孱弱。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压得大山喘不过气。他一刻不停地干活，却每天不断的遭辱骂。大山想，这就是入赘女婿的命运吧！
　　 大山已经是俩孩子的爸爸，但在俩儿子心目中没有他的地位，儿子从小被灌输的全是对爸爸的贬低、斥责与歧视。记得大儿子刚学说话的时候，只要哭闹，姥姥会说“再哭，把你送到深山老林疯老头的穷家去，没饭吃，没衣穿，饿死冻死你！”孩子就不敢再哭了。大山知道她是在骂亲生父亲。
　　 俩儿子都随郭姓，大山求过他们，让小儿子随了爷爷的姓，否则，他们家就断了烟火。
　　 他们回答：那又穷又疯的老头也配？大山把眼泪咽了下去，从此只字不提！
　　 大山知道，俩儿子负担重：上学买房结婚，需要大笔的钱。大山平生做了一次大胆决定，离开那几亩田地，带着妻儿进城打工谋生，孩子也能接受好的教育。
　　 刚进城时，租最便宜的房子，一家四口挤在40平的小屋。刚开始，找活难，站在劳务市场等活儿，有时空一天，连饭钱也赚不到。出租屋的附近，住着很多空巢老人，儿女们都有事业，整天忙，顾不上陪老人。大山天性善良，经常帮老人们干活，修电器，收拾家，大山視老人们如父母。除了干活，还爱陪大爷们聊天。从小没体会到的父爱母爱，在这些老人身上找到了！老人们把大山当儿子待，家里多余的电器家具，儿女们、孙儿们的衣服，统统给大山一家。一间出租屋搁不下了，好心的王大爷把自己的两间空房子让给大山一家住。说是有大山在身边，心里踏实。一来二往，大山的好名声传开了，那一片的老人都亲切地叫大山“干儿子”。
　　 聪明的，愚笨的，善良的人，都是我们熟悉的人……大山心里有杆秤，苦累自知，冷暖尝遍。
　　 没几年，大山凭着手艺，凭着聪明才智，凭着诚实厚道，在临汾城里站稳了脚，扎下了根。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几年里，他起早贪黑，擦玻璃，搞装修，做木工，打家具，夜以继日，勤奋工作，省吃俭用，不敢懈怠。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攒啊攒，攒啊攒，攒到钱够用…….”。大山哼着小曲进来出去，常常从梦中笑醒。
　　 那个抠门出了名的妻子，每天的工作就是用舔着唾液的手指，几遍几遍地数丈夫上交的血汗钱。分文不少，天下太平，少了几元，孙猴子闹翻天。
　　 有一天，大山的一个指头被切割机切了，钱上沾着大山的鲜血，做妻子的，丝毫没有感受到心疼，休息没几天就骂着大山开工。干爹干妈们知道了，心疼得哭，给大山送来营养品，送来住院的钱，坚持要他住院治疗。大山抱着干爹干妈哭得像个孩子。
　　 也许上天怜悯大山，终于如愿以偿。在干爹干妈的帮助下，大儿子有了份不错的工作，在城里买了房，结了婚，第二年大山抱上了孙子。小儿子考上研究生，知书达理，懂得孝敬父亲，疼爱爸爸。大山感慨地说，真没想到我能有今天！
　　 大山的诚实善良，勤劳肯干，感动了所有被他服务过的人。他尊老敬老，耐心细心，不计报酬，使多少老人离不开他，大山永远是无数大爷大妈的“干儿子”。
　　 遥望东方的丛山，白雪皑皑，静谧肃穆，纯洁朴实，矗立数千年，好像向世人诉说着每代人的故事……
　　
　　 2020年1月12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