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样子看起来普普通通：细细的主茎上互生着几十片绿叶，无花，亦无果。
　　 不普通的，是它的身世。它来自印度，它的母亲是当年释迦牟尼在树下坐化涅槃的那株。2015年春末，它辞别母亲和故土，接受了特殊的宗教仪式后，和印度总理莫迪一道飞越千山万水，抵达古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
　　 大雁塔脚下，唐代高僧玄奘曾经藏经、习经的大慈恩寺里，莫迪双手捧着它，当着我国国家领导人的面，将其郑重地赠予大慈恩寺。那一刻，宝寺庄严，梵音可闻。
　　 它，是一株小小的菩提树。
　　 2015年5月14日，我在新闻照片和电视上看见过它。捧在莫迪手中的它，包裹在金灿灿的花钵里，盆土上，覆盖着一层玫瑰花。
　　 那时，我眼中的它，肩负着一个国家的使命，“衣着”华美，像个美丽高贵的仙女，住在云端，可望而不可即。
　　 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它即从云端“下凡”，洗尽了铅华。站在和我相邻房间的实验台上，静静地接受副研究员王庆的悉心照料：换盆、浇水、施肥，有时候，还会安排它住进模拟的原生境中……像照料一个婴儿。
　　 “当初来的时候，它身高10厘米，只有6片叶子，主干绿色。经过一年半，叶子增加到了30片，身高已经长到了1.3米，还生出来两个侧枝。主茎已完全木质化，成了褐色。”王庆一边转动花盆，好让背光面的叶子能晒到太阳，一边说：“西安和原生境最大的不同，是温湿度。咱们这里冬季室内有暖气，温度没有问题，但湿度太小，夏天也一样。”
　　 阳光开始抚摸菩提树的叶背。在明亮的光线里，会看见每一片叶子都被一组平行的叶脉分隔成羽毛的样子，像是时刻准备着飞翔。
　　 菩提树热带雨林的身世注定了它无法适应地处北温带西安冬季的严寒，何况它还那么小。于是，在两国国家领导人会晤和赠送仪式后，这株菩提树被“寄养”在和大慈恩寺相距5分钟车程的陕西省西安植物园，由植物专家呵护它成长。专家们有这个能力，也有经验。
　　 在西安植物园的老温室里，还生长着一株高高大大的菩提树。按族系，大小菩提树是一家子，只是辈分不同。
　　 大菩提树也是释迦牟尼悟道树的嫡系后代。1954年，大菩提树的母亲，作为珍贵的外交礼物，跟随当年的印度总理尼赫鲁访华，之后便一直定居在中国科学院北京植物园的温室里。
　　 30年后，这株象征国家友谊的菩提树，诞下一株小苗，落户在了西安植物园温室。小苗的出生方式和它的母亲相同，都是从自己母亲的身上取枝条扦插繁育而成，不同的是，母亲的母亲，是当年释迦牟尼冥想时，为他遮风挡雨的那株。
　　 如今，身处西安植物园温室里的菩提树身高已超过10米，出落得庄重、伟岸，风度翩翩。光滑的树干褐中透出紫红，最粗处需一人合抱。枝条旁逸斜出，翠绿的心形叶错落有致地笼满树冠，有种只可意会的神秘和肃穆。有游客在树干和枝条上绑了花花绿绿的纸币，为自己和家人祈福。
　　 温室里没有风，只有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幕墙，缓缓流进茂密的枝叶间，雅致的心形叶子用碧绿的色彩留住了光，有种他乡是故乡的静谧。
　　 每每走近这株大菩提树，我都忍不住思量：若是在户外，有风拂过时，菩提树的叶子究竟会发出怎样悦耳的梵音？想那2500年前的释迦牟尼，究竟是怎样在菩提树下历经七七四十九日，战胜邪恶与诱惑后大彻大悟，终成佛陀的呢？！
　　 菩提树无语。偶尔，一片菩提树叶子辞别枝际，缓缓飘落，有一种自由自在的美。
　　 温室，是温带对热带植物生境的一种模拟。只是，2015年跟随莫迪总理前来的菩提树苗实在太小，它的抵抗力还不足以应对温室暖气的时高时低。
　　 “模拟原生境？我们可以做到。设置好培养箱里的温湿度就行了，不过我很少放它进去。夏天空气太干燥的时候，开一会儿空气加湿器。大多数时间，它就站在这里，和我一同呼吸，挺好养的。”
　　 “植物驯化没有育种那样复杂，需要在花期争分夺秒，做无数杂交组合实验。对这株菩提树，我所做的主要是观察它会不会水土不服，怎样让它快速适应我们温室里的生存环境，健康生活才最重要。”
　　 王庆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深知其中的不易，若没有全心全意的爱和责任，这株菩提树的状态会大大不同。
　　 “放在实验室最大的好处是照料方便。它的一切‘诉求’尽收眼底。渴了、饿了、冷了，它都会‘说’。看着它一点点长大、长出一片一片新叶，挺开心。陪伴它长大，这个机会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所以我很珍惜，也很愉快。”
　　 此刻，专家眼中，它不再是国家信使，不再是“五树六花”之首，也不再拥有神性的光辉。它，只是一株弱小的、需要时刻精心照料的外来植物，是专家手中正在驯化培育的众多植物大军中的一员。
　　 在王庆说自己愉快的时候，我感觉这株菩提树也是愉快的。在这株菩提树的旁边，有邻居花毛茛、鲁冰花、曼陀罗、仙人掌等丝路伙伴。显然，它不会觉得孤单，更不会寂寞。
　　 它的日渐茁壮，就是最美的笑容。
　　 能和它作邻居，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机遇和缘分。因此一有空闲，我就闪身近前，看它在阳光中舒展。它的枝枝叶叶，对我有太大的吸引力。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每次站在这株菩提树前，纯净的绿色，便顺着禅宗六祖慧能的诗句，缓缓注入我的眼里，心也渐渐明澈起来。
　　 仔细端详这株菩提树，每片绿叶都拥有数厘米长、状如小尾巴的“滴水叶尖”，这种长相的确有别于本地植物。
　　 王庆说，滴水叶尖是身处热带雨林中的植物，为适应高温高湿气候演化出来的一个迷人的标志。
　　 热带地区冷热气流对流显著，几乎每天午后，都会有因强对流形成的对流雨。日日光顾的雨水以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水汽常常在叶子表面结成一层水膜。水膜的存在，对植物来讲是一场灾难，它不单妨碍植物进行正常的光合作用，还容易滋生细菌。所以身处此地的植物都必须动脑筋想办法，尽快排掉叶子上的积水。
　　 菩提树的“滴水叶尖”就是一个充满艺术色彩的导流系统——叶子表面上的水膜会快速聚集成水滴，沿长长的叶尖顺利流掉，叶子表面，很快就变得干爽起来。
　　 比起其他的无尾巴叶子，想必菩提树很有成就感。它的一个脑筋急转弯设计的这个“滴水叶尖”，不仅拯救了自己，还让古代建筑师的脑洞大开，人类的屋檐上，从此出现了集装饰与导流功能于一体的瓦当……
　　 这么想菩提树时，我突然醒悟：菩提树，真的是智慧树呢。
　　 资料上说，“菩提”二字，意为“觉悟”“思维”“智慧”。
　　 当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的悟道，让一株树拥有了博大的精神。也正是这种精神，才构成植物世界无边无际的美。
　　 在印度，菩提树是受国民尊崇的圣树，是最显赫的国家元素。尤其是位于迦耶的那株圣菩提树的子孙，是历代总理国事出访时携带的最高国礼。韩国、泰国、尼泊尔、斯里兰卡、越南和不丹等国家的土地上，都有迦耶圣菩提树婆娑的身影。
　　 据说，在菩提迦耶的黑市上，一片自然掉落的圣菩提树树叶标价10美元，一条能够扦插存活的树枝，价值更是高得离谱。巨大的利益诱惑，让一些不法之徒铤而走险。这让圣菩提树防不胜防、头疼不已。
　　 此刻，站在我眼前实验台上的菩提树绝无这方面的担忧。它葱茏、雅致，心叶在阳光下泛出安恬的光芒。
　　 一年多的时光，不长也不短。它身上发出的每一片新叶，每一点变化，都蕴含着新家园的爱，烙上了新生活的印记。
　　 祈愿它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