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母亲由汉来京整整两个月了，这是我自20岁离开武汉与母亲在一起生活最长的一段时间。原本以为这是一段充满温馨、亲情的生活，孰料却是我迄今为止最为揪心、难熬的日子。两个月的时间里，母亲有一个月患病在床，真是病疼在母亲身上，心疼在儿女心里。
　　 母亲来京后，我曾写了一篇《母亲来京了》的散文，刊载于《江山文学》网站，我转发在朋友圈里。许多朋友看后纷纷反馈信息，表达了自己的感慨，总体意思是：有妈在就有家的温馨，就有做孩子的感觉，珍惜吧！然而，个中滋味唯有自知，请朋友们在余下的文字中与我慢慢体会。
　　 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说实在话，自打从母亲来北京我就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一个孝子。倒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久病床前尽孝难。因为说来容易做来难，孝子是踏踏实实做出来的，如果不是母亲此次来北京给我这个机会，我恐怕永远只能泛泛空谈。
　　 母亲患病一个月又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患肠炎拉肚子，基本好了；第二阶段复发又变本加厉、雪上加霜。
　　 母亲患病期间一夜至少要起床5、6次，厕所虽仅离几步之遥但老人还是嫌不方便，于是床前放置痰盂及座架。那日深夜，母亲照例起床大便，因患病身体虚弱，突然腿脚一软、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当时刚好凌晨3点，幸亏我早已守候在客厅，听得“嗵”地一声响，我赶紧跑进房间，见母亲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我拦腰抱起母亲，夫人立即从另一间房跑过来一起将母亲抬上床。但见地板上、床单上、被子上、衣裤上全都糊上了大便。我埋怨母亲为什么不叫我搀扶她，母亲一句话把我和夫人逗乐了，她说：你是男同志进来不方便。我说：80岁以上不分男女，您都90了还那么封建，何况您还是我妈。
　　 母亲这一跤摔得不轻，肋骨落地，幸亏是木板铺地有弹性，不然非折断几根肋骨不可。原本肚子疼、痔疮疼，现在又加上了肋骨疼，几处疼痛让母亲彻夜呻吟不已。不仅拉撒睡全在床上，而且昼夜24小时只能仰卧着。于是，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让母亲穿上成人纸裤，铺上尿不湿纸垫，就在床上方便；此外昼夜轮流有人看护，勤更换纸裤、尿垫。
　　 老人特固执，嫌穿纸裤不方便，不习惯，睡不着觉，病情稍好一点就要将纸裤撤掉。她这一撤可坑苦了我，把我弄得高度紧张，几乎患上了神经质，怕老人家晚上起床又摔了。我与母亲一房之隔，夜间，但凡母亲那边有一点声响，我便翻身爬起来，跑过去看看。母亲如有事，无论白天或晚上，就呼叫我，端茶、倒水、倒痰盂、洗尿裤、洗被单等等，这些我从未伺候过的活计如今成了常态。我的手指从没有裂过口子，今年却意外地裂开了口子，钻心地疼。
　　 至少有3个晚上，我正在熟睡中，突然听见母亲喊我的小名，真真切切的，是那种熟悉的老家黄陂口音。我立马翻身爬将起来，急急赶将过去，但见母亲正在酣睡中。怎么呢？我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后来，又在白天发生了2次，我正在干活，突然听见母亲的喊声，待我急急忙忙跑过去，母亲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没有喊我。我这才确信，原来是因为精神太紧张了，出现了幻觉。
　　 母亲患病期间，按照医嘱，对饮食应该有较为严苛地限制，但这与老人的生活习惯极为相悖。医生要求饮食清淡，少盐，寡油，母亲恰恰口重，喜好油大。
　　 生活习惯是长期养成的，尤其是老人，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很难改变。一直以来，我夫人惯于用理论的、科学的方法对待日常饮食，而母亲则不然，习惯的、传统的方式是生活之道。最为理直气壮的依据是：我已经活了80多岁，就这样活过来的。比如，母亲吃菜偏咸，盐不到位，则食之无味。而夫人则偏淡，盐若偏重，便牢骚满腹。翻开教科书，白纸黑字写着：人若长期食用过量的盐，容易得高血压。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我几年前患上了高血压，夫人疑似食盐作祟。因而，盐也在我家调味品圈子里身价掉位，几近边缘化。而母亲则不然，不仅菜里面咸味偏重，且餐餐需有腌制的咸菜，否则不吃饭，只得将就老人家。于是乎，自母亲来京后，我家盐的身价飚升，在调味品圈子里大行其道。令人称奇的是，母亲一辈子生活如此，却没有高血压的病症。
　　 母亲原本口味偏重，加之患病口里无味，每次做饭都要求加大油盐的份量。如果迁就母亲，疾病恐怕绝难康复，因为拉肚子应该戒油。但老人不信这一套，要么碗筷一扔，不吃；要么理直气壮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活得着。“活得着”，这是老家的话，意为活够本了。更为要命的是，老人一发火就胡搅蛮缠，说我们舍不得给她吃。
　　 于是，我们一方面耐心地给母亲解释，另一方面尽可能多做点品种，让老人轮换着口味吃。说实话，过去我很少去菜市场、进厨房，小时候有父母哺养、参加工作有食堂管饭，结婚后有夫人伺候。母亲来后，我几乎天天去采买，日日进厨房，技艺也见长了。
　　 买菜也是一门学问，别瞎听小贩们的“王婆卖瓜”，我就上过几次当。买回家后才发现：萝卜里面糠了，白菜心子烂了，土豆上面长芽了，西红柿流汤了等等。如今我也知道了：白萝卜，属天津沙窝的最好；土豆，属张家口沽源的最佳；大葱，属山东费县的最棒；当然，紫菜苔属武汉洪山的最优！
　　 由于南北生活的差异，北京的早点不像武汉那么丰富，而且质量也不敢恭维，口味更是差得老远去了。无奈，只有在家里做。为了尽可能地让母亲吃上可口的早点，我便滥竽充数磨刀上阵，一来二去，我的手艺也就练出来了。南方人习惯吃南方风味，从网上定购非常便捷，于是，“淘宝”、“拼多多”我又常常光顾。如今，我的下豆丝、煮汤饭便获得了母亲的钟爱。每次我送上热气腾腾的早点时，调侃一句“请老娘尝尝儿子的味道”，逗老人开心。老娘一开心，胃口就大张，再不好的食物也就有了味道。
　　 老人在床上拉屎撒尿，尤其是糊到被子上、床单上，就有明显的印迹。若用洗衣机洗，这些印迹难以消除，只得用手反复搓洗。夫人由于腰疼洗不动，这任务便很自然地落在我身上。按说，这些都不算事，但是，如果稍稍不注意，说的话老人不爱听，那就是事。
　　 由于屎尿有一股臭味，必须勤换勤洗，母亲出于关心我们，便说将就着用，等病好利落了再彻底清洗一次。我无意中说了一句：太臭了，太难闻了。老人听后立马不高兴了，显然伤了自尊心，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我刚刚躺一个月就嫌弃我了。原本没有这层意思，是母亲自己臆想的，但又无法解释，她也根本不听你解释，只得反过来承认自己错了，顺着老人的心。
　　 与老人在一起生活使我深有体会，儿女们辛苦点、劳累点无所谓，但最难以忍受的是她对你的曲解，纵使有一肚子委屈还得陪着笑，只能装糊涂。以前一直闹不明白，兄弟姐妹中总有与母亲打不完的口舌仗，理不清的官司。原来这是思维上的不同，往往你说的东，她想的西，生出许多误会。
　　 此次，母亲从汉来京，随身携带一万元钱，老人心细，怕一路上丢了，东藏西掖，时间一长竟然忘了放在哪儿。那一日，她想清点一下，到处寻找不见踪迹，一时间，老人急得大汗淋漓，头脑发晕，腿脚发软，险些跌倒在地。后来，我们将老人带来的所有衣物摊开，一一进行仔细清点，终于在她的棉衣套里找着了。这才平息了老人的焦急，转忧为喜。此事提醒了我，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尤其是怕真的丢失了。过了几天，我对母亲说：“妈，你就将钱放在我这里，走时再给你。”
　　 母亲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流露出明显的不信任，一句话没都没说。我明白，她是怕我把钱拿到手不给她，还是搁在自己身边放心。其实，我早就与夫人商量好了，也明确对母亲说过，来京不需要她花一分钱。但是，老人出于本能的戒备心理，早已形成了习惯定势，儿女无须作任何解释，由她去吧。
　　 此次母亲来京大病一场，历时一月有余，憔悴不已、遭罪不少，让我们深感忧虑和痛心！几位要好的医生告诉我们，源于水土不服，尤其是老人，本来免疫能力差，患病后很难康复。母亲来北京原本打算过完春节后再返回武汉，我出于好心，怕继续呆下去再出现反复，便轻言和语地与老人商量，提前送她返回武汉。我的话刚刚出口，母亲立马眼一瞪、脸一横，冲着我就大发其火：“我的病刚好，你就赶我走，嫌弃我了。”
　　 母亲完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想解释一下，语未出口，母亲手一挥：“别说了，过完春节再走，谁说都没用。”说完，调转身子不理我了。
　　 母亲脾气急躁，非常强势，都是被我那脾气温和的父亲惯出来的，轮不到我们改变她。更何况，如今她有病在身，脾气更加暴死，只有顺着她来。看她那气呼呼的样子，估计继续下去今天饭不吃，觉不睡，最终心疼的还是我们。于是，我赶紧腆着一幅笑脸，违心地承认错误：“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母亲吃软不吃硬，见我承认错误了，得意洋洋地抽出一根烟，瞟了我一眼，让我给她点燃。一股青烟从嘴里吹出来，一句话也抛了出来：“告诉你们，你们都在我手掌心捏着了，谁敢欺负老娘。”
　　 真是天大的冤枉，但只得往自己肚子里咽，能较真吗？人们常说，家不是讲理的地方，道理讲清了，感情伤了。而我认为，在母亲面前，没有道理可讲，儿女永远是理亏的。有时，在气头上，实在忍无可忍，我萌发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人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就好了，落得一身清闲。
　　 当然，想法归想法，毕竟我们是母亲生养的孩子，该受气还得憋回去，该受委屈还得咽下去，因为有一份责任和义务，必须担当！唉！母亲来京我最大的体会是：久病床前尽孝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