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妻
　　
　　 “嫂子又歇班了？”“是呀！”
　　 “弟妹又来等你下班了。”“啊，嗯。”
　　 “嫂子还是那么漂亮！”“哪里啊，都老了，哪有妹子你漂亮啊！”
　　 一见秋月站在单位的大门一侧，笑盈盈地朝里张望着，同事们照例七嘴八舌地和青墨打趣，而平日里同事们说三句不搭一句的青墨却是有问必答，脸上堆满了虚虚的笑容，像是谁硬生生地在那里栽满了花，可是扎不了根，日一晒，风一吹，雨一淋，立马就会东倒西歪枯萎一地似的。青墨不是天生木讷而是他不想说话，同事们看似热情的寒暄，可那话里味儿话外的音儿，那眼睛里藏着的揶揄、嘲笑、讥讽、猜疑、不屑、甚至鄙夷，纠缠在一起，他不用抬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那些不同的眼光常常在一瞬间化成无数个或锋利或驽钝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在他的心上划过，划出无数个或深或浅的口子，殷红的血，带着他的体温，或汩汩地流或一点一点地往外渗透，这时候，能让他止痛止血的只有秋月脸上盈盈的笑容。
　　 秋月为青墨止血止痛已经十年了。
　　 就在青墨单位大门一侧，秋月从一个乌发垂到腰际，白衣素裙的女孩儿站成了现在这个留着一头碎发的中年女子。
　　 都说秋月和青墨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是月下老人的得意之作。可不是吗？俩人同住在一个村子里，两家又是和睦的邻居，难能可贵的是两个人同年同月出生，青墨比秋月早出生一天。秋月学说话除了爹妈之外，喊得最清楚最甜的就是“哥哥，青墨，青墨，哥哥”。
　　 日子像村边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又一个果子压枝的季节，小秋月和小青墨背起小书包，入学了。每天，两个小儿一块上学，一块回家。小青墨给小秋月下河捉鱼，挖泥鳅，上树掏鸟窝，只要是小秋月喜欢了想要了，他都会想方设法地给她弄来。要是哪个调皮捣蛋的男孩欺负了小秋月，那小青墨都会拼命地替小秋月讨会公道，他俨然就是小秋月的保护神，在小秋月眼里，这个大她一天的哥哥就是一位大侠一位英雄，无论做什么，只要小青墨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都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不，两家大人一个不留神儿，两个孩子长大了，像是一觉醒来，树下冒出的蘑菇，乍见之下，惊喜不已。小秋月出落得漂亮文静，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百合，小青墨高大英俊，正是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大学虽然不在一个城市，可四年中的假期，两个人都是一块来一块走，昔日的青梅竹马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甜蜜的爱情。两家大人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常常背着俩人一起商量他们的婚事。
　　 任谁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择业的时候，青墨坚决不和秋月同在一个城市，秋月坚持要和青墨工作在一个城市，因为她已经忍受了四年的相思之苦，再说了，将来结婚了，牛郎织女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了，她要和青墨这辈子厮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可青墨说他没打算和秋月结婚，为什么还要在一个城市工作呢？说这话的时候，青墨背对着秋月，冷冰冰的，像是要把秋月整个人冻在那儿。
　　 窗外的月色静好，一如儿时，月儿轻轻挪移着脚步一路向西，夜深了，小屋在月光中沉睡，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乳白色的光倾洒下来，像窗外皎洁的月色。秋月怔在那我好长时间才缓过神儿来，泪水早已满面了。她使劲扳过青墨的肩，两眼直直地逼向青墨，青墨低下头，不看她的眼睛，秋月双手掬起他的脸，迫使他正视自己。秋月说青墨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儿，那样的话我无话可说。青墨说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孩儿。秋月说那为什么不打算和我结婚，为什么和我分手，难道你对我二十多年的好就是为了今天能够伤害我。青墨说不结婚并不能说明我不爱你，这恰恰是因为我爱你，我爱你爱到无以复加，所以，我不能和你结婚！
　　 “告诉我，为什么，哥！”秋月这一声哥，喊得撕心裂肺，喊得她泪如泉涌，喊得青墨心如刀割。青墨紧紧地抱着秋月，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哽咽着：“月儿，我不能说！”
　　 很久，秋月又一次捧起青墨的脸，四目相对，眼中都有一张泪痕斑驳的脸，痛楚的脸。还是秋月先开口：“哥，从小到大你不知道送了我多少礼物，多少惊喜，今天，要分了，你就让我也送你件礼物吧，我最宝贵的礼物。”说完，她闭了眼睛说：“哥，吻我！”命令的语气里透着决绝与倔强。青墨又一次看到了秋月那两排长长的睫毛，如今，濡了泪水，像雨后梨花，草尖的晶露，他的心又一疼了一下。小巧的鼻子，他不知刮过多少次，都是因为她的调皮。湿润的红唇，安静中透着诱惑，诱惑了他多少次的长吻。一滴泪滑下来，滑到唇边。“泪会咸到她的。”他心里惊呼着，心底那一声叹息冲破了他意志的堤坝，他们热烈地拥吻，和着泪水，和着心痛，仿佛要把这最后的吻嵌进对方的骨髓。
　　 轻轻地，秋月推开了青墨，牵着他的手走到床边，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床沿，她后退一步，站在青墨的面前说：“哥，请接受我的礼物。”然后，她的手背到身后，解开了裙子的丝带，缓缓地却又那么坚决地解着胸前的扣子……
　　 “你这是做什么呀，月儿？”青墨狮子一样的吼。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这么多年来，一直为你准备的礼物！只想送给你的礼物！”秋月边说边往前移动脚步，“如今你说分手，你要我把这礼物如何安置，哥？！”秋月绝望地哭着喊着，她的世界刹那天昏地暗了，她多想那一刻山崩地裂，好将她和她的青墨哥哥埋葬，那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谁也一不能把他们分开！
　　 “可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娶你啊！”青墨突然疯了一样，他一把将秋月抱住，头埋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那是男人才配接受的礼物，可我，可我，不是个男人啊！我娶了你就是害了你啊！”
　　 像是一个晴天霹雳在秋月的头上炸响，她怔在那里，木头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别这样，月儿，别吓我！”青墨看到秋月惨白的脸，他吓坏了。
　　 “哥，你不要我就说不要好了，何必找一个这样自辱的借口骗我呢？”秋月的话里透着绝望的凄凉。
　　 “月儿，你觉得我会骗你吗？你觉得我会舍得这样骗你吗？你觉得我会舍得不要你吗？若能舍得下，我怎么会一直挨到现在才说呢？”青墨泣不成声了。
　　 “可，可怎么会这样呢？”月儿还是有点不相信，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月儿，还记得高二那年的夏天吗？我们在那个林子里玩，你看见一个鸟窝，你说你要我给你掏鸟蛋，我二话没说就爬上了，可它太高了，我一个不留神，失足跌了下来，那棵大树下生长着高高矮矮的灌木，有些被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拦腰折断的，擎在那儿箭簇一般，有的还长着尖利的刺……月儿，还记得吗？”青墨眼神，那么地哀伤，那么无助，像是风中的落叶。
　　 秋月想起来了，青墨跌坐地上的一刹那发出了一声惨叫，毛骨悚然的，吓得秋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见鲜红的血顺着青墨裤管的内侧渗流出来，疯了一样跑向村子叫人了，之后，青墨在医院里待了一个多月，出院后的青墨有一段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说不笑的。秋月跟他问这问那，他只嗯啊作答。
　　 “月儿，别怪我耽误你这么多年，我真是舍不得你！可现在，毕业了，工作以后就该成家了，我不能再这样拖着你不放了，我不能因为不舍就剥夺你做妻子做母亲的权利。月儿，原谅哥的自私！”青墨哀求，一脸的愧疚。
　　 “哥，别说了！等咱的工作找好了，咱就结婚，我不在乎这个！我们相爱，这就够了，我们会和别的夫妻一样幸福的，你相信我！”秋月看着青墨的眼睛，一脸坚毅。
　　 “可我在乎！我要我的月儿成为完整的女人，我不想我的月儿是残缺的，那样，我的灵魂会遭受谴责的，一辈子活在愧疚与不安中，我会生不如死的！可月儿，你知道我不能死，我还有父母，他们含辛茹苦养大了我，不能为他们传宗接代已是不孝，我不能再不为他们养老送终啊！月儿，离开我，好好地嫁人，好好地生活，让我看到你做女人的模样，让我看见你的孩子满地的跑，让我听见有人喊你妈妈，那是一个女人该有的幸福，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懂吗？”青墨恢复了平静，秋月又看到了她昔日的保护神。
　　 “可是哥，没有你，我会幸福吗”秋月一问，她的眼泪又来了。
　　 “会的，相信哥！我们月儿这么好的女孩儿，上帝一定会派个好男孩来爱你的！”青墨抹了脸上的泪水，又轻轻地为秋月拭干眼泪，然后又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记位，月儿，要幸福！你的幸福是我活着的希望，是我的支撑！为了哥，一定要幸福！”秋月忍着泪，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屋外的月亮睡了，他们在黑暗中深情相拥。
　　 就这样，青墨留在了繁华的都市，秋月回到了家乡那个偏远的县城，做了一名中学老师。一年后，嫁了一个大家都满意的医生，又一年后，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而青墨呢，常常在放假的时候回家看望父母，然后再到秋月的家里坐，看看秋月看看孩子，秋月让孩子喊他舅舅。
　　 青墨不能一直单身，那样会惹人说长道短。秋月想出个办法，就是让青墨在都市也安个家，家的主妇就是她。青墨可以跟单位的人说他们是旅游结婚，不举行仪式。她和青墨很认真地拍了婚纱照，家里该放的地方都放一张。家里的衣橱里有她四季的衣物，妆台上有她的各样的化妆品。然后，每隔两星期，秋月就到青墨那里住两天，为了工作，离多聚少，也很能让人理解。就这样，青墨在钢筋水泥的都市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可最棘手的问题是孩子，人家结婚了就会有孩子，可他们的孩子从哪来呢？头疼了很久，秋月再来的时候就让青墨带她去他找那些有孩子的同事家玩。在同事家里，看着人家的孩子，秋月就会作出很羡慕的表情，说人爱孩子多漂亮多乖巧多可爱，说要也有这么一个孩子那该多幸福啊。同事的妻子说那干嘛不生一个呢，秋月就幽幽地叹一口气说这都怨我天生子宫发育不良，恐怕这辈子做不了母亲了，害得我家青墨做不了爸爸，同事妻子也叹一口气，很同情地劝她想开点，说人家国外的夫妻会生还故意不生呢，那叫享受生活，你看我因为这孩子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就这样，在同事，同学，乡亲们的猜测议论中，光阴迈过了十年。十年当中，猜疑仍是不断，彼消此长的像是魔鬼一样的纠缠着他。是呀，哪有这样的妻子啊，钟点工一样啊！十年中，秋月无论刮风下雨，都会按时出现在青墨单位的大门口，笑盈盈地立在一侧等青墨下班，然后，挽起他的手臂一起回家，第二天两个人一起逛商场，一起看同事。今天，上次来的两星期之后，她，来了。
　　 照例，秋月做饭，青墨给她打下手，十年了，青墨从不把秋月一个撇在厨房，他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十年了，每次吃饭，两个人都是将最好吃的菜夹给对方，那情形像夫妻像兄妹，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十年了，每到夜晚，那张大床上总是两套被褥，睡不着，他们就聊天，聊的尽是小时候的开心事，困了，青墨总会在灭灯前吻一下秋月的额头，柔声地说一声“睡吧”像是哄妻子也像是哄妹妹。每每，到秋月熟睡的时候，他会悄悄地支起手臂，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人前做妻子人后做妹妹的秋月，是她，让他在人前抬起了头，是她，维护了他男人的尊严，男人的脸面。秋月翻了个身，他给她掖掖被子，他只能给她掖掖被子……
　　 可是今晚，青墨无法安静，白天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着，他默默地承受了十年，他感觉他要崩溃了。他把头埋进秋月的怀里哭了，像十年前，那么无助。他说：“月儿，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快要撑不住了！”
　　 “哥，还有我呢。我们一起撑着，咱不是说好了吗？”秋月抱着他像是抱着惊魂未定的孩子，她轻轻地拍着他像哄一个做了恶梦的孩子。渐渐地，青墨止住了哭声，睡着了，在秋月的怀里。
　　 “月儿，下辈子，下辈子，我不要你只做我人前的妻子，人后，我也要你做我的妻子！”青墨喃喃着，秋月知道，这是青墨的呓语，是他最美的梦。
　　 “哥，知道吗？这，也是我的渴望，我最美的梦啊！那就下辈子吧，哥，下辈子，我做你真正的妻子，做你孩子的妈妈！”秋月轻轻放下青墨，侧着身子，在他的旁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