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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一弯新月(散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66发表时间:2020-01-18 15:06:42


   客舱里响起日语广播:“上海即将到达,上海即将到达。”艾米丽·哈恩和姐姐海伦走上甲板,呼吸长江入海口处咸腥的空气。崇明岛像一个巨大鲸鱼浮出海面。
   一艘来自日本的“秩父九号”客轮,缓缓驶进吴淞口。上海的轮廓渐渐明晰、放大。黄浦江边标识浅滩的红色浮标,像艾米丽·哈恩动荡不定的心。
   一九三五年二月的这一个下午,美国《纽约客》专栏作家艾米丽·哈恩,从东京来到上海。两座亚洲大城,是姐姐海伦选择的两枚药品,为艾米丽·哈恩治疗情伤。服了第一枚,无效,妹妹依旧郁郁不乐。不知道第二枚的药效、上海的药效,怎么样。
   春寒与失意很洽和。姐姐故作开心,逗妹妹看江面上低飞的水鸟:“它们算是海鸥还是江鸥?”妹妹含糊嘟囔:“反正都是鸥啊。”对于一场爱情、一个情人的丧失,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女子有着毫不含糊的创痛——一阵阵袭来,像客轮上一声声的汽笛。
   艾米丽·哈恩出生于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两条大河的融汇处。少女时代,想研读化学,后来又谋划当雕塑家。只因威斯康辛大学“矿冶工程系从来不招女生”这一规矩让她愤怒,就赌气,执意考取这一男性化的专业。“从荒凉群山里勘探、冶炼出火焰与金属”,的确像对这女子一生的总结,无论爱情还是写作。不过,她此时还没有洞悉这一专业与未来之间的隐秘关联。
   大学毕业,艾米丽·哈恩在一家矿冶公司工作一段时间,就厌倦了。一九二七年,美国飞行员驾驶单翼飞机横跨太平洋的消息,蓦然唤醒了她。辞职,像单翼飞机一样横跨非洲,她在刚果丛林部落中生活两年。回国后,把非洲的壮丽传奇,转化为《纽约客》上的一篇篇文章。从此成为这一著名杂志的专栏作家。在大学讲授写作课。当演员、作广告代理商、兼职导游。爱上有妇之夫、好莱坞某剧作家,无果,受挫感强烈。遂有了姐姐操持的这一次东方之行,计划半个月之后回到美国。
   其实,转道香港回到美国,已经是九年之后一九四三年的事情。那时,她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著名作家项美丽——上海治愈她、成就她,用一个名为邵洵美的作家、出版人、花花公子、文化抗战者、中国丈夫,作为中药药引。
   项美丽
   秩父九号缓缓接近十六铺码头。
   犹太富翁维克多·沙逊所建的华懋饭店,金色尖顶闪烁光辉。英文刊物《字林西报》所在的大楼,一行行一个个窗口面朝江水,像英文打字机上排列有序的字母,暗含了上海故事的一切可能性。再稍微远一点,位于江西路上圣三一教堂的尖顶,依稀有鸽群飞起……
   所有这一切都像是舞台,虚位以待,静候一个美国女子登台、叙事、抒情。
   此时,艾米丽·哈恩或者说项美丽,还不知道谁来演对手戏,台词、悬念与高潮是什么。
   二
   江西路是一条与外滩、四川路相平行的马路,南至延安东路,北到苏州河,三公里左右的长度。
   我在江西路来回走了一下午,寻找艾米丽·哈恩被邵洵美改名为项美丽后租居的公寓。无法认定眼前哪座建筑,收留过一个美国女子的爱与孤独。新一代男女居住其中,创作出新一代的孤独与爱。
   在回忆录中,项美丽对江西路公寓的表述,仅有如下文字:
   “公寓位于中式河岸建筑中的一楼,窗户对着拥挤扰攘的大街。河对面有日本人虎视眈眈。”
   “房间漆成绿色。前房客在床上大约堆了六十个抱枕,外皮是五颜六色的鲜艳缎布。床头旁是一座塞满书的书架。”
   “其余家具,木头灯座、椅子、小桌子,全部漆成绿色和银色。天花板也贴满点点星斗,甚至绘出一弯新月。”
   显然,我无法根据这些表达,确认项美丽所租公寓的位置。就像无法根据上海天空上那一弯真实的新月,判断人间处于秋夜还是春宵。
   盯着江西路边一座座历史保护建筑上的铜制铭牌,一路读下去,像打开了一系列名人小传。项美丽应该反复走过它们。从她的公寓,步行到外滩的《字林西报》社上班,或者去华懋饭店参加沙逊的宴会、沙龙,或者与友人去跑马场看马聊天,时间都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我想象她走在江西路上的样子——短发,长裙,掠过一座座银行、钱庄、咖啡馆、酒店……在红砖尖顶的圣三一教堂前,停下脚步。教堂内传来盛大管风琴声与合唱,大概就是胡蝶与潘有声在举行婚礼。周边挤满看客。项美丽笑了。继续走自己的路,想象自己的婚礼?她也的确在被路人观看。她不知道自己美得自然而然。
   如果开着沙逊赠送的那辆浅蓝色雪佛兰跑车掠过街头,她更像一场旋风,卷起周围枯叶般衰败的目光,引发各种艳羡、非议、传言。比如,为摄影爱好者、拥有上海第一台禄来福来照相机的沙逊当裸体模特,等等。她是当时上海滩各类小报关注的话题之一。写上海,就必然被上海书写。
   几十年后,当我看旧照片中的这个女子,目光也像枯叶,用衰败向青葱春日致敬。她有一双坦率无邪的大眼,肩膀上蹲着一个名为“密尔斯先生”的猕猴。项美丽的这一独特宠物,往往蹲在她的大衣口袋里、背包里、衣架上、茶几下、副驾驶位置上,突然窜出,就可能破坏了一个觊觎、一场试探、一次挑逗。也让一个女子的中国之夜,缓解、缓释了一些恐惧和寂寞。
   这只猕猴,是项美丽上海生活的一个观察者、一个角度,比我乃至比邵洵美,都更深刻地了解一个美国女子的处境与心境。
   江西路南端与福州路交界处,位于十字街头的四座建筑,各自向后凹出一个圆弧形轮廓,相互呼应,组成一个著名的圆形广场。它们分别是:一九二二年落成的工部局大楼,一九三三年落成的汉弥尔登大楼,一九三四年落成的都城饭店,一九三六年落成的建设大楼。其中,汉弥尔登大楼、都城饭店的所有者,都是沙逊。
   项美丽在一九三五年出现于上海,恰到好处——都城饭店刚刚启用。一切都是崭新的:床榻,街景,高处的风声与鸟叫。她与邵洵美在这里开始同居、进入新生活,很合适。黄浦江上的流水与帆影,像爱情诗集里的插图,很动人。站在窗口,俯瞰街道上的行人和那个圆形广场,邵洵美解释了汉语中两个古老的词组:“相思”“花好月圆”。项美丽笑了:“真美!比英文中的‘爱’复杂动人啊!”
   不久,他们就租居于江西路上的无名公寓。与酒店里的华丽、冷艳相比,公寓散乱、喧嚣,更能让一对情人体会一种日常性和永恒感。酒店,总是提醒一个居住者:你是过客,你处在酒醉后的幻觉里如梦幻泡影。
   都城饭店外十字街头的圆形广场,是一个关于满月的幻象?被江西路、福州路垂直交叉,分裂为四瓣、四弯新月?
   三
   从抑郁的、游客身份的艾米丽·哈恩,转身为欢乐的著名作家项美丽,缘于一九三五年四月十二日,邵洵美出现了。
   邵洵美
   自二月末登陆上海,艾米丽·哈恩与姐姐海伦,就在朋友、交际明星弗里茨夫人引领下,以旁观者、记者的眼光,审视周遭罂粟花般盛放的上海:
   ——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受伤、跛脚的沙逊,从棉花到大烟、炮弹、房地产、娱乐等等领域无不涉足的上海滩第一富翁,在华懋饭店顶楼江景卧室内,陷入一群又一群艳丽女子的包围。他用一瓶纽约香水、一打巴黎丝袜,就能赢得芳心。“马与猎犬”酒吧内,有爵士乐队驻场演奏、名扬远东,其名称透露出了沙逊对于女人之外的其他爱好:马与猎犬。“下午茶”传统,也是由沙逊引入并蔓延上海滩。饭店大堂内,金融家、政客、掮客、大使、艺术家、黑社会白相人,来来往往。
   ——万国艺术剧院内的音乐会、讲座、辩论会、晚宴,西服与长衫同在,香水与狐臭并存。
   ——乘黄包车在弄堂游荡,耳边是阵雨般的麻将声、沪剧声腔、叫卖声,侵入呼吸系统的是杏仁甜汤和飞利托杀虫剂的气味,时时瞥见弄堂或街头的倒毙者。
   ——法租界逸园内的跑狗场、酒会,兴奋的狗与酒意。
   ——酒吧内的英美醉水手,萨克斯抽泣声,拥舞在一起耳鬓厮磨的寻欢者。
   ——花园里的陶瓷圆形凳子,寓意天人合一,但却“让臀部回忆起那股冰冷、不适的触感”。椅子靠背过矮,也让高大者的头颈找不到依赖。“皱巴巴的旧报纸在热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刮擦声。”
   ——中餐馆里冗长的聚会。菜都凉了,聊天的人意犹未尽。
   ——弗里茨夫人别墅内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物:领事、三面间谍、孙中山保镖、名媛、诗人、明星……
   艾米丽·哈恩对这一切都厌倦了。上海,缺乏非洲达姆鼓声一般的激越、浪漫。姐姐海伦已经回国。尽管在《字林西报》谋得职位,采访商业大亨,报道一家通过四周悬挂装有东南亚树獭的笼子吸引客人的药店,在上海滩新闻界初有声名,艾米丽·哈恩仍提不起兴致。失眠。数次提起行李去十六铺码头,准备一走了之。又转身,回到华懋饭店——总该发生一些新惊喜、新创痛再离开吧,否则,如何回忆上海?
   具有分水岭、里程碑意义的四月十二日,终于到来。
   弗里茨夫人爱好京剧,投资组建了一个梅兰芳、邵洵美参与运作的京剧团。四月十二日晚上,京剧团在兰心大戏院演出《王宝钏》。观众席上,艾米丽·哈恩懵懵懂懂。中国的“寒窑”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王宝钏的水袖和扮相很惊艳。
   演出结束,京剧团成员欢聚共饮,艾米丽·哈恩终于看见自己一生的对手戏扮演者,内心颤抖。若干年以后,她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我的中国丈夫》,这样描写第一眼看到的邵洵美:“他的头发柔滑如丝,黑油油的,跟其他男人那一头硬毛刷不可同日而语。当他不笑不语,那张象牙色面孔是近乎完美的椭圆形。当你看到那双眼睛,就会觉得是真正的完美,顾盼之中,光彩照人。他的面色近乎苍白,在那双飞翅似的眉毛之下……”
   邵洵美也在这个女子身上,重逢一九二四年、一九二五年留学伦敦与巴黎时的异国风致。一种异样的美,吸引他在这个女子面前充分展现才华与魅力。他们用英语互相赞赏、探寻,酒杯轻轻相碰,像两具迅速升温的身体——红酒,的确有着火焰的本色与使命,去燃烧,或者去毁灭。
   “邵先生给我起个中文名字好吗?”艾米丽·哈恩撒娇。邵洵美笑了:“这不难的——艾米丽,上海话的读音就是‘项美丽’啊!”艾米丽·哈恩惊叹:“哇!上帝!这么好的名字,这么中国!——我是项美丽了,从今天开始!”她转身向周围朋友宣布,掌声、碰杯声、赞同声响了起来。
   “我再给你起一个小名——中国女子都有小名——你是‘蜜姬’,甜蜜女子。”邵洵美握着项美丽或者说蜜姬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这两组汉字。
   一对貌相极端搭配的男女,热切互动。周围的人,预感到某种故事的发生。上海这座城市从来不缺乏这种故事,尤其是诗人作为主人公的这种故事,从徐志摩到郁达夫。言情小说家周瘦鹃引领的“鸳鸯蝴蝶派”,只能产生于这剧变的城市、剧变的时代——文学与生活相互模仿,事实与虚构有着抹去边界的巨大势能。据学者考证,“明星”一词,就出自周瘦鹃的灵机一动。
   弗里茨夫人旁观邵洵美、项美丽,脸色暗淡下来,后悔自己成为某种故事的动因。她暗恋邵洵美已经多年。
   四月是美好的、残酷的。一切细枝末节,迅速成长为粗枝大叶,结出果实——甜蜜或者苦涩。
   四
   “他躺到左边的小床上,面对一个盘子,点燃了那盏灯。他的朋友,一位名叫华清的小个子男人也面对盘子,躺到另一边。他们各自把小杯子放在某种竹器的一端,又将自己的嘴唇凑近竹器的另一端,将竹器悬放在灯火上以后,深深吸一口。一道蓝烟从口中呼出,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一股气味,那正是我在上海街头曾经闻到过的异味。”
   在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里,项美丽写了这样一个中午的场景,发生在邵洵美家。她好奇、入神地看着。刚刚认识数天的这一个中国诗人告诉她,这叫“吸大烟”,吸过后就感觉内心宽大了。“比吸雪茄有意思多了,来,尝尝,亲爱的。”
   项美丽从这个被蓝色大烟渲染出颓废之美的男子手中,接过那一个陌生竹器——烟枪,深深吸一口。神志渐渐模糊。躺在他的身边。似乎回到故乡两条大河的交汇处,又像来到苏州河、黄浦江约会碰头的外白渡桥……
   缓缓苏醒过来。听邵洵美说已经半夜了,她吃一惊,以为只是迷糊一会儿。“大烟的力量这样大!”邵洵美告诉她:“多抽几次,力量就弱了——有些像恋爱?”两个人都笑了,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四月下旬,在邵洵美的邀请和陪伴下,项美丽去南京游玩了一次。两个人都明白,某种对手戏已经开演,势不可挡。在南京中山陵,他们第一次合影。后背依靠着玄武湖边的古城墙,邵洵美告诉项美丽,他在一九二七年曾经从政,参与南京城市建设。拆迁城墙,是他最为痛苦、痛心的工作,就愤然辞职回到上海,“从此万事不关心,过自己的日子——我原名云龙,云中龙,自由自在才好啊。”
   项美丽问他:“你是国民党员吗?”邵洵美说:“曾经是。我相信过这一个党。现在,我厌倦了它,厌倦政治。我只想着写作、翻译,把手中几本杂志办好,把我的时代印刷厂办好,给作家们出版好书——我……现在……又只想着你了……”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像一个高烧者的梦呓,附近鸡鸣寺的钟声和鸡鸣也不会唤醒的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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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的生命虽然短暂,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可人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圆满,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殊不知,圆满的人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亦如邵洵美一样,这位新月派诗人、作家,在年轻时才华横溢,有家庭背景,又有经济做基础,所以少年得志,事业有成,春风得意,在上海摊也是又名望的人;在爱情上,他收获了美丽的夫人盛佩玉的爱,也收获了西方美女项美丽的爱,可谓是收获满满,幸福满满。可邵洵美到中年后,厄运不断,这种好日子走到了尽头。由于社会动荡不安,国家局势不稳,项美丽被迫回国。从此,这对鸳鸯只能隔海相望,邵洵美的人生也跌入了低谷,与项美丽的爱情也为他的眷恋与追忆,直到郁郁寡欢而死。文章厚重大气,知识性强,描写细腻,情景交融,并用灵动的笔触,描述出了新月派诗人邵洵美的一生。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120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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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1-18 15:13:26
  文章具有一定的深度,让人感慨,也让人深思。
   感谢作者的分享,问好,遥祝新年快乐!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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