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大刚躺在从北京回家的列车铺位上眯眼看着手机里女儿的相片，想象着回家见面的情形。手机从眼前拿开，他竟然看见小津津咯咯咯笑着扑进怀里，他扔开手里的行李，一把抱起津津亲了一口。津津“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嬉笑着叫道“举高高”。杨大刚便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又放骑在脖子上，逗得小娃娃又是一阵咯咯地笑……他正想问津津爷爷奶奶哪里去了，却被列车的一个颠簸惊动，知道刚才不过是一个小迷糊间的南柯一梦。津津的笑声是白天跟老妈微信视频中看到的一个场景。津津才４岁多，从出生孩子妈出月子起就由爹妈照看，天天接送幼儿园，杨大刚虽有很多不放心也无可奈何。这都因为孩子的妈妈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关于杨大刚的婚姻家庭，熟悉的邻居亲戚都有议论。有说杨大刚的，也有说杨大刚父母的。自然也有评说杨大刚媳妇的，说她身为乡镇妇联干部，连家庭关系都搞不好，咋在新农村建设的重要岗位上做表率。但这些地下议论到不了政府和组织部，而且杨家也不想再让家丑外扬，所以那个长得像模像样的刘小惠还天天带着几个干部到乡下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老百姓要移风易俗，进一步破除积弊陈规，树立良好乡风民俗。每每在电视新闻里看见儿媳妇装模作样的表现，老公公杨立彪就会指着镜头说：“看看看看，就这种自身不正、没有道德的人，咋能带领老百姓建设好新农村，树立起良好的村风乡貌！”
　　 杨立彪看不中这个媳妇，不是儿子结婚后过起日子后才开始，而是儿子跟刘小惠搞对象时就有意见的。当时他就跟杨大刚说：“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这个刘小惠。”他给儿子说了听说的事情和后来慢慢了解到的情况。杨立彪退休前在县机关党委工作，虽说只是个副科级，但他身怀按摩治疗的一些技术，又乐于助人，交际面还是很广的。尽管杨立彪退休后搬离县城十多年了，但在县里还有好些熟人。他初始听人说刘小惠的事情，是刘小惠闹离婚在县城沸沸扬扬。刘小惠前夫是杨立彪朋友的儿子，所以他从朋友那里知道，这个刘小惠可不一般。她刚结婚就想拿住家里人，连婆婆公公都敢公然辱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话，三天两头就跟男人打得不可开交。很过分的事情是，她把自己当作商品，要求男人跟他同房就得付出钱财。所以她结婚才三个月就被离了婚－－她得知男人坚决不要她，提出的条件是要经济补偿：“10万，拿来就签字，去民政局办手续。”男方家一想，与其让她糟蹋得全家不得安宁，还不如干脆出钱让她同意离婚算了。各位朋友，看见了吧，这个刘小惠确实算是个奇葩，也是“与时俱进”到过度市场化的人物，知道什么时候要价，怎么能使自己经济利益最大化。
　　 杨立彪提醒儿子并不是包办，也不是干涉，而是他的责任。谁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才出狼窝又进虎穴啊！杨立彪跟杨大刚说：“你找她，就是准备不认我们老子娘了。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呢。”小县城几条街不太大，街东头放屁西头都能闻到味儿。杨大刚也不是不知道刘小惠的婚姻情况。当年刘小惠结婚的时候，作为父母通家之好的代表，他还参加了她的婚礼。这次经人介绍，他也是掂量了半天，觉得自己也有过一段婚史，跟刘小惠有点儿“门当户对”的样子。又考虑她有了失败的一次，总会洗心革面，珍惜下一段的。还想着她好孬还是政府公务员，面子上也配得上自己这个主治医生，这比二姨妈介绍的那个开小店的个体户强了好多。综合许多因素，他才同意交往一下看看情况。听到父亲反对，表面上倾听嘴上说要认真考虑，实际上他的天平已经更多地倒向了刘小惠，觉得她被许多人说不好，到底不好到哪里了，他就想看个究竟。
　　 事实上，杨大刚最后跟刘小惠走到一起，正是杨立彪的反对起了催化作用。当然了，结婚后看到刘小惠的真实面目时，杨大刚才后悔当年何必非要跟杨立彪作对，把婚姻大事上当成儿戏，自讨苦吃呢！
　　 当时杨大刚也是离婚不久，心灵空虚，经朋友介绍见了刘小惠，吃了几次饭，听她在单位工作时锻炼出的不俗谈吐，看她的样貌，倒觉得比前妻好了不止一点，所以两个饥渴的人各取所需地很快住到了一起。等杨立彪反对，说起刘小惠的许多不是的时候，杨大刚已经有些身不由己了。杨大刚在县医院儿科业务水平名列前茅，但他的缺点是情商不够，尤其是和女人打交道时的判断能力非常差。前妻是同事，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虽然主因是女方家里干涉太多，女人又太贪财，什么都往家里转移，但他也有不会经营婚姻，不会处理婚姻间的各种关系，特别是说话不经过脑袋，有些事情只能自己知道的，他也老实地转告了老婆父母，弄得两头不讨好，不时挑弄出矛盾来，还一有矛盾就嘴上嚷着离婚。父亲反对她和刘小惠交往，是出于关心儿子的角度，怕他重蹈覆辙，再在婚姻上摔跤吃苦头。但他却把父亲的关心看成是习惯于干涉自己的生活，延续从小就对他非骂即打的专制行为。心里生出这种反抗情绪，行为上就放纵和刘小惠的关系。等刘小惠提出结婚的时候，他又犹豫起来，觉得将来媳妇总得见公婆，还有小姑。对了，杨大刚还有个妹妹，和妹夫双双在市公安局工作。他们也通过县里各种关系了解了刘小惠的情况，提出反对意见。妹妹甚至说：“哥哥，你找个黄花大闺女都没问题，为什么非要找上个有‘前科’的、爸妈都反对、现在就骂家里人的女人呢？那么多好女人，你怎么都不重新考虑一下？”杨大刚答复妹妹：“我觉得刘小惠就不错。是我找老婆，不是爹妈他们找老婆。你们都说她不行，我看着还可以，我就要用事实告诉你们都是错误的。”妹妹的工作也以哥哥的固执而告终。
　　 说杨大刚情商不怎么样是有例证的。早先，他把杨立彪反对的话和妹妹跟他讲的话全盘端给刘小惠，以表忠诚，让刘小惠还没跟杨大刚结婚，就对未来的公公婆婆和小姑子有了极大敌意。根据熟悉杨大刚的人分析，杨大刚是在床上的紧要关头，想在刘小惠面前袒露心迹，表达他的坚定爱意，才“实话实说”的。殊不知，正是杨大刚这个业务上精明，经常在家庭关系中犯傻的作法，给他们这个只要找来一个安稳媳妇就非常幸福的家庭，带来了一串灾难性的祸患。
　　 半年多交往，来回拉锯，慢慢地主动权已经不在杨大刚手里。他告诉刘小惠家里人都不同意他们的交往，把杨立彪给他写的微信转给刘小惠以证明不是他凭空捏造；刘小惠以此为证据给未来公公和小姑子以短信表达愤怒，并咒骂他这个老秃头怎么这个年代还干涉儿子的婚姻大事。杨立彪找来儿子说你不是我儿子，你怎么如此告密，若在战争年代你就是个大叛徒。儿子拿着刘小惠发给杨立彪的短信找刘小惠说你怎么这样骂我的爸爸，这样情况我只能跟你断绝交往。刘小惠说你说的你爹妈都不同意还给我造出那么多谣言，我为什么不反击一下。你不能跟我提断绝关系，要断绝关系也只能我提出。你如果坚持断绝关系，我就去你们单位告你的流氓行为，我手里还有你的流氓证据。慢慢地折磨下来，杨立彪已经没了继续坚持的耐心，眼看着一个火炕杨大刚非要跳也毫无办法，他愤然对儿子说：“你也不小了，你的事情你做主，最后的结果你也承担。”杨大刚经常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一边是父母，他心底下明白他们是为他好的；一边是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的刘小惠，他虽然觉得她有些愣，还有些孬，但他认为这都是她虚弱胆怯的表现。她一个没有大背景的女人，面对现实社会，如果不这样，可能会被习惯和男权完全吞没了，跟她在一起，听她说喜欢他离不开她的时候，他的心就软得像一块海绵似的，什么都能渗进去了。于是，最后，他还是跟刘小惠去民政局领了一本新的结婚证书。
　　 津津是杨大刚去天津进修的那年国庆节期间，刘小惠假期去探望，在那里怀上的。津津，就是为了纪念。杨大刚没想到，刘小惠还真不是个善良的人，她的蛮横无理能到那么严重的程度。从拿到结婚证起就没想用半点表现让爸妈认可，与父母和妹妹的战争很快绵延到几个手机微信上，把每个曾经反对过的人都起遍外号骂了一遍，弄得杨大刚在家里无地自容。杨大刚迎来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孩子出生后他去请爸妈时，杨立彪宣布：“孩子我们可以给你管、给你带，但刘小惠不能踏进我家半步。否则，孩子你们带回去。”
　　 没想到刘小惠乐得轻松，带着得意的神情跟杨大刚说：“正好，我忙得很，你也带不了，让他们带就是了。我保证不去你们家。如果想孩子了，双休日你把孩子带出来就行。”
　　 杨大刚本来被父亲这无理规定弄得毫无脾气，又觉得跟刘小惠也不好交代。没想到刘小惠如此态度，又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可怕。一个母亲，孩子都不想带，带孩子的权力被剥夺了还高兴异常，这是什么心理哇！但有了眼下的平静，他也不想再想更多的。家里那么点子事情，经常弄得他夜不能眠。他上班时不得不强打精神，生怕精力不集中，弄出什么医疗事故来。本来，现在的医患关系就麻烦得很。
　　
　　 二
　　 杨大刚一上车就在电话里给爸爸安顿：“我给津津买了二十来本电子书，您在书架上腾出一截来，要高一点的地方，这书不能让她自己拿到。”杨立彪心想这么大个娃娃，啥也不认得，值得一次买那么多书吗。但还是答应着。儿子去北京进修，为的是下一步晋升副主任医师。事关儿子进步，做父母的无论如何也得支持。孩子从去年送进幼儿园起，杨立彪和老婆子一个送一个接，排了班的。好在娃娃喜欢去幼儿园，他们送得轻松。这个娃娃好像是知道自己的爸妈顾不了自己似的，从小就能吃能喝，比较乖巧，带着不很费力。杨立彪把孩子送到幼儿园，遇到的都是年轻的父母和年轻的爷奶，像他们年过七旬接送孩子的，基本上没有。没办法，儿子婚姻本来就迟，头一个媳妇没生成离了。这回好歹总算有了个子嗣，尽管苦累，也觉高兴。看着孩子的时候，有时候也能把对刘小惠的仇怨压下去。杨立彪老两口的想法是，只要刘小惠嘴上有个话，就让她来把孩子带过去。然而几年过去了，孩子都慢慢知道事情了，也没见她低眉顺眼地走进家里来，说上一句好听的话。所以失望之情，难过之心经常在杨立彪老两口脑子里汹涌。他们怕跟别人说孩子的爸爸妈妈，也怕听别人说谁家媳妇懂事孝顺。看到那些相亲相爱的年轻夫妇带着蹦蹦跳跳的孩子，在羡慕的同时又觉得牵在手里的小津津特别可怜。
　　 杨立彪打量着小书房里满架的书，琢磨了半天才腾开客床边上一截地方。他认为这里好摆书，又好取书，方便给孩子取阅。取下来的书，他找了个纸箱子，想着等杨大刚回来抱到地下室。他边取书边翻看，关于医学的有一部分是儿子的专业书，他不用看。自己这些年来常用的，好久不看已经有些陌生。他突然看到一本1980年代的气功书籍，翻开一看，还有当年去青城山拜访大师时的一张合影。于是，他把书放在纸箱上，细细端详起那张照片里的人，想起当年血气方刚时走过的路。那时候杨大刚和妹妹还那么小，他抛下老婆权开文他们独自一人拜师学艺，还是为了把日子过好。他想起当时权开文跟他哭诉，说他整天跟一帮练功的男女不学好，不知道她自己带着孩子还要种地的辛苦。唉！杨立彪不敢回忆，一回忆就是一地鸡毛。那个年月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幸得父亲的朋友张专员提携，以曾经是老师的条件，从二轻局的小工厂、到贸易公司、中学后勤，再到党政机关后勤部门，腾挪了几个地方，终于走进政府干部行列。退休后又回归本行，开了家健康养生按摩小门店儿，发挥毕生之学，才有了积累。钱有多少是够？一天挣一两百的时候觉得不少，挣一千多的时候也没觉嫌多啊。去年下决心把门店盘出去时，才知道人原来可以活得更轻松些，不必让钱缠住手脚。好在坚持几十年锻炼，身体还行，否则，真像本山大叔说的，人走了，钱还在银行，那活了个什么劲儿呢。
　　 杨立彪一走神就被权开文盯住。“哎，咋又发呆了，快收拾好去接津津，顺便过来买些水果，大刚半夜就到了，我还得准备些吃的呢。”杨立彪便手忙脚乱地把箱子用绳绑了，用脚踢在靠门的一边儿，走出了书房。他问权开文：“就买些苹果橘子行不，还要什么？”老婆想了下说：“门口那家熟肉店买些牛犍子吧，大刚喜欢吃。”“还有什么？”杨立彪知道老婆的习惯，所以一次性问得清清楚楚，免得还得跑回头路。“没了没了，再有什么需要我自己跑，不麻烦你了！”“我就怕你跑，跑了回来腿疼，还得让我给你扎针按摩。”
　　 “今天保证不用麻烦你，放心吧。”权开文斩钉截铁地说。
　　 “哼，但愿。”杨立彪提起皮衣掂了掂放下，套上丫头前几天给送来的长羽绒服，戴上口罩，走出了门。
　　 杨大刚无聊地坐在车厢边的座椅上，打量着窗外的风景。一场大雪，把冀晋大地的山川沟坎抹得一色平白。“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词句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流淌出来。忽然想到长城，出京列车若走北线，会看到长城。走这条钱，长城到宁夏甘肃出现时，已经晚上，看不清了。这条路上走过多次，见过几次长城，杨大刚总想不通，在这样崇山峻岭的崎岖坎坷中，在一两千年前的社会经济条件下，长城是怎样修筑起来的。一闭眼，漫山遍野穿着破衣烂衫汗如雨下的黝黑面孔，让他不忍卒想。杨大刚是个理科生，却天生一副文学脑子，经常有些诗句文章从笔端流出，好多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怎么学会舞文弄墨的。他说他也不知道，反正看见某些场景，那些文章诗句就自然出来，一点儿不费劲。听的人无不称奇，说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