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的脚步，离乡村一天天逼近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大地变得山寒水瘦。这个季节，地里光剩一茬茬收割后的秸秆稻根，期待明春的犁田开耕。可地休人不闲，农家似乎仍有忙碌不完的活。父亲把所有谷物颗粒归仓后，又开始上山砍柴，背回家后，细枝弱杈一捆捆缚起，堆于柴房间，粗壮的树干截短，劈成几爿，整齐地码在屋檐廊下。母亲翻箱倒柜，寻出厚实棉絮、棉衣棉裤，趁着难得的晴天，在太阳下晒过，然后又紧赶慢赶缝上几天才缝好。在南方，冬天并没有北方人的火坑，被窝总是冰冷冰冷的，新翻的被子膨松柔软，发散出阳光的暖暖气息，睡进去感觉不再冰凉。
　　 以前的冬天刺骨的冷，不过，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冬天。早上起来，发现屋檐下挂着一排犬牙交错的冰凌，掰下一根放进嘴里，“嘎嘣嘎嘣”的透心凉爽。露天的水缸里，冰结得厚厚实实，拿石块拼命地敲，才敲出一个小洞来，看里面的水，好像特别的清澈。
　　 乡村的土路，也冻得硬梆梆的，呈现出少有的一点质感。每个人都穿上棉袄棉裤，戴着帽子手套，缩着脖子去上学。走在路上，像踩在龟甲壳之上，“咔嚓咔嚓”作响。路边的手扶拖拉机似乎也冻呆了。开拖拉机的师傅，鼻子冷得通红，不断搓手跺脚，一会儿拎壶开水去浇，一会儿又点堆火去烤，忙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一张口吐出团团白雾。折腾半天，拖拉机终于“突突突”地缓过神来。
　　
　　 二
　　 严冬里的山村，犹如被收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山溪也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比往日动作缓慢了许多。溪畔草地上结满了冰霜，远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天气晴朗的早晨，辛勤的农家主妇，蹲在溪边洗菜，洗衣服，双手冻得红肿起来。她们似乎不怕冷，倒吸一口气，继续不停地洗。
　　 太阳终于露脸了，老人们坐在朝南的屋檐下晒太阳，享受冬日阳光下的闲暇日子。那时候，火熜与火盆是山里人不可或缺的取暖器物，没有人能离开它们。考究点的用铜火熜，有一个不知多少孔眼的圆盖。不讲究的，就用铁皮制作的。里面埋的是没有烧透的木炭，铲上几铲柴灰覆盖。老太太们常常把火熜藏在围身布褴下，两只手也在里面藏着，恐怕热量泄露出去。而老头们喜欢把脚搁在火熜之上，一手夹支烟卷，一手捧只茶缸，地老天荒地讲过去的事情。烘着烘着，觉得火力渐渐微弱了，就拿根拨火棍沿边挖几下，火星亮了，炭火又旺了。我也去爷爷的火熜上烘过脚，棉鞋烘得热热的，整个脚暖暖的，一股暖流，自下而上，一节一节往上传，浑身很舒服。
　　
　　 三
　　 那时，最盼望能在极冷的午夜，下一场漫天大雪。盼了很久的某一个早上，醒来一睁眼，外面亮晃晃的白光映照着窗台，从窗户缝隙里反射进来。忽听到屋外有人轻轻喊了一声：呵，下雪了！我于是一跃而起。推开房门，果真是雪。积雪覆盖了树木、屋顶、田地、峰峦以及大地之上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被皑皑皑白雪妆扮得如此纯洁美好。
　　 雪天的山山水水是阒寂的，孩子们开始在雪地里活动。这时候跟松林叔去打猎是最快乐的事，即便帮着提提火药葫芦，背背猎获野物，在小伙伴面前，也有几分神气与得意。
　　 松林叔是八百里四明山区远近闻名的猎人，也是我家的邻居。他只上过半年学堂，没有什么文化，但他对山里一些野兽的习性与栖身地却了如指掌，有一本他自己才懂的猎经。他常念叨“蛇有蛇道，狼有狼路”之类的顺口溜，凭气味、粪便、蹄印他就能辨识出这是何种野兽，几乎从来没有走过眼。
　　 而且松林叔热心厚道，始终坚守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变：见者有份。若你在半道遇见他获取猎物时，无论熟悉与否，他都会慷慨地分一些给你，当然更不用说跟着他一起进山的了。
　　 大雪封山，山道异常难走。松林叔身背土铳，腰插匕首，全副武装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前头，我紧随其后，一步也不敢松懈。他一脸严肃，缄口不言的样子，愈发显得威风凛凛。
　　 在雪地的野草丛，在山沟的灌木中，我们时不时会发现雉鸡、野兔、野猪之类的踪迹，我们屏住呼吸，慢慢靠近，紧张刺激。只听见松林叔枪声一响，我便随着松林叔的两条猎犬狂奔过去，松林叔往往弹无虚发，几乎枪枪命中要害。有了收获凯旋而归，即使雪再厚天再冷，仍然无比的兴奋与快乐。
　　
　　 四
　　 乡村人家嫁女娶媳妇，怎么都喜欢选在那么寒冷的冬季里？或许是这个时候，田里农活最少。
　　 对农村的孩子来说，再没有比讨亲更好看的事情。一群孩子叽叽喳喳跟在迎亲队伍后面，看着村里的小后生，七手八脚地把新娘的鞋袜脱了，然后看着新郎吃力地将新娘抱着，就这样迎进村，迎到办喜事那户人家门口。到新房门口，主家照例会向人群撒几大把喜糖喜果的，惹得众人纷纷争抢。新媳妇穿着大红的衣服，一脸羞涩地任人评头论足。女人们最关心是嫁妆的丰厚，男人们最羡慕的可是新娘的相貌，只有孩子们图个热闹新鲜，为几颗糖果而东奔西顾，争先恐后。觉得争抢到手的那几粒糖，吃起来格外的甜，一直甜到心底。
　　 喜糖带来的甜蜜才刚刚结束，我们又止不住寻找新乐子的欲望。冬夜前几天，老台门的天井里，“嗨呵、嗨呵”的吆喝声总不间断，那是农家人正在搡麻糍。在我们乡间，人们习惯将冬至叫做冬夜的，这样的叫法，听起来倍觉亲切自然。冬夜要吃麻糍，我很小就从大人嘴里知道的。
　　 搡麻糍需要人手和劳力，常常是叔伯兄弟或隔壁邻居几户人家合在一起进行。女人们张罗升火蒸米，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劳力，轮番用木槌拚力捶打。熟糯米舂烂后黏性更大，一槌下去就被黏牢，费劲才能拔起，没多久，抡槌的便大汗淋漓。千锤百击后，热气腾腾的糕团终于起臼，四五个农妇一边拿嘴“咝咝”吹着热气，一边用手麻利地将糕团揉开按平，摊于铺有炒豆粉的圆匾之上，撒上红糖及芝麻。这时，围在石臼旁看闹热的孩子们，都会分到一小块绵软甜香的烫手麻糍。“热麻糍糯，冷麻糍韧，烤麻糍更香。"山里人对麻糍的吃法花样好多，样样可口诱人。
　　 “冬至大如年”，吃过冬夜麻糍，我知道快要过年了。于是，我扳起手指计算，期盼着噼噼啪啪急雨似的百子鞭炮声，以及一阵接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炮仗声早点来临。
　　 那时，就这么盼着盼着，把日子一个又一个度过了，过完了好多个这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