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催得小邩不得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哇，过年了！”突然一个闪念掠过小邩的脑际。而“起床，去飞跑着歘炮”的画面则更显强烈且清晰地布满着小邩的思维。哈哈，那是多惬意的事啊！
　　 “啊，好冷！”一股冷气直灌进被窝，小邩好似一个燃烧着的烧火棍被迅速泼了一盆冷水，一下从头凉到了脚，激凌凌打个冷颤。小邩赶紧又裹裹被褥窝，那刚刚还想立即起床的念头，一时有了迟疑，有了动摇。
　　 无奈，他从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向窗外望去。
　　 “昨夜不知风雪何时至，菱花朵朵布满窗。”不知是好奇，还是激动，小邩望着、望着，竟冒出两句诗意的词句，这真应了“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偷”啊！你别看小邩才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但他会背的唐诗不止三百首，已经快接近一千首了。因此，小邩诗句的随意吟出，也就不奇怪了。
　　 这时，窗外已是雪的世界。
　　 曾经枯燥干缩的树的枝枝叉叉，都披上了银白的外衣；那圆圆的舂米臼子、那家中唯一的水利工程——押水井、还有家中唯一的交通工具——架子车（据听说，这就是三国时候的“木牛流马”的后代），它们也都被大雪覆盖，只剩下了唯一的轮廓。它们再也没有了昨日枝叶繁茂；再也没有了威武的棱棱角角；再也没有了驰骋疆场的飒爽雄姿。
　　 打鸣的红公鸡，高高昂起有着黄黄的大肉冠的头颅、张开黄黄的嘴丫、抖动着火红间黄的尾翼，恪尽职守、放情地“喔！喔！喔！”地高歌着、鸣叫着。
　　 红公鸡偶尔一个飞跃，跳到另外一个树枝上。刹时，那枝丫上的瑞雪，若飞撒的白玉兰花，纷纷飘下，它们若停、若飞、若袅婷地在大地上空窈窕着，最后“天女飘摇撒众花，花落尘埃砌玉暇；迷离琼瑶尽天地，缘是年终银当家。”落得满地碎银，一张美图，特别好看。
　　 在门前，鸡窝里的母鸡和鸡仔子们，由于公鸡的鸣叫和早起鞭炮的呯啪作响，它们犹如出来受检阅一样，仄歪歪、颤悠悠地在院内雪地里漫步。随着它们的漫步，那平整的雪地上，立马像镌刻了朵朵三瓣梅花一样，真真是“银作苍穹玉作花”啊！好一个美的世界。
　　 小邩看看窗户，它是爷爷为了新年，刚刚装上的玻璃窗。比起原先的破报纸或破牛皮纸糊的窗户好看多了。
　　 那玻璃上自带的玻璃花和谐着屋内哈气在玻璃上形成的冰凌花，有了太美的图案。冰凌花若刺，个个锋芒在花朵四周，亮晶晶、明晃晃。好似玻璃花被戴上了晶莹剔透、玲珑若仙的桂冠，又美，又韵味十足。
　　 有几绺哈气形成的水流，在窗户玻璃上从上而下地流淌着。它们，或瀑布、或小溪；或飞溅的浪花、或晶莹的珍珠，都绘成了动态优美的图画，装点着新年的喜庆。窗外的雪世界，和着鞭炮的喜庆声，再次勾起了小邩起床去歘炮的冲动。
　　 露露手、掀掀被子……小邩正在做努力。
　　
　　 二
　　 恰巧，这时小邩的玩伴座铭和柳叶，也在小邩家的残缺院墙外拼命地对小邩喊叫着。
　　 “小豁子、小豁子，快出来去歘炮了”（这里的小豁子是伙伴们给小邩起的外号，又称大号。那年代时兴起外号，如我的好伙伴胖墩，就因为在他爸爸铁工厂里碰到好吃的大肉包子，好家伙，他，小小年纪，就一下子揩了六个，并且回村逢人就说包子怎么怎么好吃等等，他自己也以吃了六个包了而炫耀。于是自此以后，大家就不喊胖墩了，都改喊外号“六个菜馍（老家对大肉包子的俗称）”了。还有“红萝卜”，则是对邻居小霞起的外号，这只因小霞平时好戴个绿尖尖的线帽，同时又经常爱穿一身红色套装的缘故。当时起外号，犹如中国的文字，有象形字、会意字一样。他们起外号也是以形、以貌、以语言，或者以谐音为基准线。那小豁子，应该就是由谐音而来（因是谐音，又都是好朋友，于是，起都起了。只要大家叫着顺口，又有乐子，他们也就不计较了！于是，外号，在我们那个年代，风起云涌。现在看来，把起外号当成非物质文化遗产，去申遗，说不好还真能成功嘞。）
　　 “再不起，炮都被他们歘完了！”
　　 “好，好！这就起。”小邩忙忙地回答道。再次鼓起了起床的勇气。
　　 说起“起床”，小邩平时都是懒床个十来分钟再起。因为这床被窝被奶奶收拾得太暖和了。
　　 虽说它没有今天的席梦思松软，但它却有着当时奢侈的武装。它是先用几块木板当壁墙。这木板倚靠着墙角，围成一个三米长、一米五宽的凹槽。再用豆秸和麦秸混合着填入槽内，填满后再铺上两层褥子（都是自己种的棉花轧出来的，摸着绵软柔滑，铺着可是赛过当今任何新型取暖填料的）。再盖上两床背面虽破，但内含新棉的大被子。小邩感到超级的暖和。所以，平时小邩懒床，也就有原因了。
　　 在小伙伴们的呼唤和小孩慌年的天性下，小邩这就依依不舍地掀开暖暖的被窝。
　　 “唏……喔……太冷了！”小邩抱着膀、嘟噜着。
　　 “小邩，冷吧。起床了，所有的衣服奶奶我都给你在火上烤好了。你摸摸，可热呐。”奶奶听到院墙外小朋友的呼喊，早已掂着小邩的所有衣服，在火上烤好后，捂起来，搂抱着站在小邩床前了；那奶奶抱着的衣服似乎有一股股热气腾腾的气流在小邩面前袅绕，跳舞。
　　 “啊！奶奶，热。谢谢了。”小邩看到奶奶那满布皱褶里尽藏着笑容的瘦脸庞，急急说道。
　　 这是每天早上奶奶的必修课。
　　 由于小邩的父母孩子多。无力照顾全部孩子，于是就把处于中间年龄的小邩托给奶奶抚养。
　　 奶奶是位终生没有生养的人。但对收拾小邩的起居，那不是妈妈胜似妈妈，每次起床都要把衣服用火烤热再让小邩穿。
　　 小伙伴的催促声、鞭炮的噼啪声以及公鸡的打鸣声，都令小邩不再犹豫、不再惧冷、不再留恋温暖的被窝。他三下五除二地穿上奶奶烤好的衣服，几乎是窜一样地跑到外面与小伙伴们会齐去了。
　　 奶奶的呼喊小邩“别忘了回来吃饭。吃饭后，还到你伯伯、叔叔家拜年嘞。”的声音都被小邩撇到了脑后。因为带有余火的雷子、散落的小地炮都是小邩的最爱。它们早已占领了小邩的大脑司令部。
　　
　　 三
　　 “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小邩与伙伴们欢快的跑跳中，犹如美妙的音乐，在雪地的上空盘旋、播散、悠扬。
　　 小邩跑着、跑着。突然脖子里一阵冰凉。旁边的柳叶“嘻！嘻！嘻！”地笑得浑身在颤；“哈！哈！哈！”旁边的座铭也笑弯了腰。
　　 原来是座铭团了一个雪球，塞到了小邩的脖子里。小邩颇为气愤，故作恨恨地说道：“你们这些小坏蛋，看回来我咋收拾你们。”
　　 此时，鞭炮声已由很早的稀稀拉拉，到如今晨曦初现时的处处都是鞭炮声了。
　　 小邩他们跑了几家，已初有收获。每人的兜兜里，除了昨夜守岁时爷奶父母给的压岁钱，剩余的部分都由大雷子、钻地虎、小遛子等样的鞭炮充实了。
　　 “小豁子，野兔子，偷俺鞭炮是孙子。”座铭不知啥时候开始骂小邩了。
　　 “你骂，你骂！”小邩嬉笑着逗座铭，“你小子说的你歘了炮，要送给我。可我不让你送，随便拿你几个，你都不愿意了。还编歌来骂我，你有劲没？嗨，你这小子，是不搁玩的主啊。”
　　 “谁说了！”座铭赶紧辩解说，“我的炮就是你的炮，你随便拿，谁叫我们是好哥们呢。”原先座铭的骂骂咧咧，随着话锋一转，与小邩又成了好兄弟。
　　 这真应了一句俗语，“狗皮袜子无反正，露腚兄弟无夜仇”
　　 “小豁子，小豁子，我们去妞妞家，她爸好几年没在家了。今年她爸回来，听说买了十万响的鞭炮，四五盘呢。有我们抢的。”旁边的柳叶催掇着我们说。
　　 “好，我们去妞妞家。”
　　 “好，我们去妞妞家。”
　　 座铭与小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妞妞家可是小邩他们村首富，在小邩他们村都是土古墩房时，她家都已经是砖瓦房了；在小邩他们视一辆自行车为奢侈品时，她爸爸都骑上了雅马哈摩托了；在小邩他们为每年的学费发愁的时候，她爸已经考虑送妞妞出国学习了。虽然小邩他们与妞妞是同学，但生活的境遇已经是天上人间般地差别了。
　　 “管她呢，她再牛，不还是一样回家过年”小邩他们不时地笑着调侃着自己。
　　 “到了！哇，已聚了好多小朋友了。”小邩对座铭和柳叶说。
　　 一堵高高砌起的院墙，围拢着五间青砖蓝瓦的房屋。
　　 与周围的破壁残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雪继续在下，它们在小邩他们脚下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快，快！要放了，要放了！”柳叶虽不敢歘炮，但她扇风点火的本事还是了得。
　　 是的，鞭炮快响了！
　　 妞妞的爸爸，爬到他自己家高高的院墙上，又用一根粗粗的竹竿扯起我村鞭炮第一响。这挂鞭炮，若逶迤扭曲的长龙，红红地，在雪天冰地里，好似要一展雄姿，遨游天下。
　　 不知谁喊了一声，“点了，点炮了！”
　　 “呲——嘭！啪！啪！啪！嘭！嘭！——”小邩他们村第一炮开点。小邩、座铭、柳叶……好多小朋友都兴奋了。有跑的、有跳的；有哭的、有笑的；有蹿入鞭炮下抢炮的、有吓得跑到远远的地方捡拾未燃的雷子的；有远观而吓得喊叫的、有跳跃而鼓掌的。整个妞妞家，已是沸腾的海洋；整个妞妞家的院内，已是烟雾缭绕，好似“人喜仙间游，星悦漫空舞”
　　 “快，快拾！”小邩催促着，“座铭，座铭！你在哪里？”
　　
　　 四
　　 “臭小子，终于找到你了！”不知小邩的奶奶啥时候来到了妞妞家。只见她一边拧着小邩的耳朵，一边说：“你小子，跑地怪匀哩。我都找遍全村了。快跟我回家吃饭去，吃了饭你还要去各家拜年哩。”
　　 “座铭、柳叶，我回家了！我奶奶来叫我了。”小邩看拗不过奶奶，于是大声喊着伙伴们，“我拜完年还找你们玩。记住，座铭，你还欠我五个雷子呢！”
　　 “走吧！你小子不能放开啊。一放开就如起火子一样，跑得没影儿。”小邩奶仍然拧着小邩的耳朵愤愤地说。奶奶早已没了起床时对小邩的体贴和照顾，只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和气愤。“你都不看看啥时候了。人家都吃完了饭，开始去拜年了。”
　　 连拖带拽，小邩被带回了他爷爷家。
　　 “小邩，快去吃饭了！吃了饭过来。”小邩的爷爷反而很和蔼地对小邩说，“吃完饭，我给你说说拜年的事”
　　 “拜年，有啥说的。不就是串串门吗。走东家，串西家，多没意思。”小邩嘟哝着嘴说，“哪如我们小伙伴们在雪地里疯跑，好玩啊！”
　　 “嘭！”一记拳头的敲打，小邩的奶奶轻轻地敲击着正在吃饭的小邩头部，“快吃，吃了还有事呢。”
　　 正在这时，小邩，见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分别端了一碗饺子、一碗肉和两个馒头来送给他爷爷。这是家中的老规矩。初一敬父母，初二回娘家。
　　 说起拜年，小邩的爷爷最积极。
　　 除夕的下午，他就先把自己的父母通过上坟，焚烧纸钱的形式祷告自己父母领纸钱，并同时把自己父母的灵魂带回家，放在牌位上。到大年初一早上和中午，接受自己后代和村人的祭拜。小邩的爷爷在桌子上放上两荤两素四个碗、两个馒头、两双筷子，算是摆好了贡桌（也即供升天的爷爷的父母享用的祭品），供初一拜年使用。
　　 初一一大早，小邩的爷爷都会起来，在桌子的祭品两角边，各点上一支红蜡烛。这一是表示过年的喜庆，二是请过世的爷爷的父母接受后代的祭拜。在供桌前，铺上一张草席，草席外面放几个蒲团。这才算为拜年的活动做好了铺垫。
　　 做好了拜年的铺垫，下面就是拜年的真正开始。
　　 小邩的爷爷会在家人到来之前，对自己的先父先母叩拜一番，作些祷告，问他们在天可有磨难，愿他们在天无烦恼、无疾病之类的话语。随后给他们倒上几小盅白酒，撒向厅堂大地，以表诚实的孝意。
　　 小邩的爷爷做完首席功课，按程序，应该父亲、叔叔他们继续进行祭拜。可是，由于小邩随爷爷生活的缘故，爷爷每年都是拉小邩做第二个祭拜者。
　　 “小邩，来给你老爷爷、老奶奶磕头，上酒。”爷爷一脸严肃地对小邩说。再无平日里的和蔼与亲切。
　　 羞怯、踌躇、紧张不安。
　　 小邩搓弄着脚步走向蒲团，面对两支忽明忽暗的红蜡烛、庄严陌生的老爷爷老奶奶的牌位、那两荤两素的贡碗。有些茫然，面前总会浮出与小伙伴们歘炮、疯跑、打雪仗的图片，这祭拜好像根本与自己无关一样的索然无味。
　　 “跪下！”小邩爷爷喊了起来。
　　 小邩懵然地跪下。
　　 “不是那样的”小邩的爷爷在旁边喊道，“要这样，先双手抱拳，向老爷爷老奶奶半屈身作揖，然后迈左腿，向前跨半步，屈右膝跪下；再屈左膝跪下。这时，双手触地，向老爷爷老奶奶磕头三个，最后仍是起左腿再起右腿，弯腰向老爷爷老奶奶作揖。这算向先祖拜年结束。”小邩的爷爷不厌其烦地对小邩教着、示范着；小邩毫无兴趣地在爷爷的督促下做完了自己的新年第一课。
　　 这时送饭来的小邩的父亲和叔叔，也照例给先祖祭拜一番。然后，给小邩的爷爷奶奶呈上送的饭，算是父亲和叔叔对爷爷奶奶的哺育之恩的感谢。这时爷爷奶奶也不会直接吃，而是给爷爷的父母先捯上几个扁食（就是现在说的饺子）和几片肉，然后再把剩余的倒在自家碗里。小邩父亲、叔叔与爷奶唠嗑几句家常，也都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