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炮台山的山场工棚里。今天是阴历二十三小年，昨天一早，六张牛爬犁都走了，我没有走是被一点儿私活勾住。家里的仓房已经破烂不堪，需要修理一下。看好了山上的两根站杆，弄回去加工些板子，好打个补丁。为这事还特意跟主管场长打了招呼，就怕违反了林业政策。场长非常体恤民情，像我这样常年在外，为林场的任务而拼搏的人，顾了大家忘小家，说啥都照顾照顾，另外还要派车给拉回家。场长开回金口不容易，咱也别瞪鼻子上脸，逮着好吃的不撂筷子。我婉言谢绝了，两根小木头，自己用牛车拐搭回去就行，不劳大驾。
　　 这件事办的挺痛快，无疑去了一块心病，晚上一高兴弄两口，有点多。一觉儿闷过去，醒来看看表，都快七点了。天窗透过的亮度有些暗，蒙蔽了曾经引以自豪的自身灵敏度。先给牛添些草，吃过饭就套爬犁，好早点回家。
　　 推一下门没有推动，谁开玩笑在外面顶上了？加点劲，门才推开。天哪！哪里是谁顶的门？是大雪把门堵住了！老天爷也太能开玩笑了，早知道下雪，昨天回家多好，何必在这瞎耽误工夫呢？雪有些大，都快没膝盖了，而且还在下着。先去牲口棚看看，牛卧的很踏实。添些草，就赶紧操起铁锹，把走的道儿清了出来。
　　 啥都干不了，也得先喂肚子。昨晚把剩下的米都做了，还特意给今天早上留两口，热一热就行。外面的雪还要下一阵，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就不着急回家，借着热乎劲儿，躺在炕上，又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门被拉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这是谁呀？不由一激灵，立即起身。那人呼哧带喘地走近，晃几晃，却一屁股坐到地上，碰到地中央的炉子，炉子没倒，却腾起一阵尘雾。那人把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才看清他的容貌。
　　 他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两眼无神，头发湿漉漉的，乱麻绳一样打着绺儿，望着我，张开嘴，老半天才发出声，“能给点儿吃的吗？”
　　 呀！这是在山里遇到麻烦的人！我连忙下地，掺起他，扶着他坐到炕沿上。他好像没有了一丝的力气，完全靠我把他拖起来，真不知道他是经过怎样的挣扎，才来到这里的。摸到他身上的衣物，已经都湿透了，看样子，他在山野里行走了很久，又碰到这样的下雪天，体力的消耗是巨大的。
　　 经常在山野里行走的人都知道，下雪天就是休息天。身体出汗，热气是向外散发的，雪落到身上，融化后会浸到衣服里，这样里外的潮气会很快让全身湿透。在林区有一句行话叫“里外返烧”，说的就是这个。林区流行的一些职业病，如风湿和类风湿以及关节炎，都是这样引发的，对人体危害极大。
　　 他真够幸运的，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工棚。这条山谷里有好几个工棚，只是都空了，只有我这个工棚还有人，如果不是这场雪，我早赶爬犁上山了，不一定会碰到。如果那样，他可怎么办呢？在山里，工棚是一个温暖的家。凡是在山里行走的人，都可以走进工棚，讨口饭吃，甚至留宿。也许工棚的主人平时是个抠门的家伙，当遇到有人来投时，也会把一碗热汤捧出来的。我是常年在工棚里闯荡的人，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尽管是陌生人，却依旧得到悉心的照顾。当一碗滚烫的热汤捧到手里的时候，那份暖让人感动！这样的场面在一个一个工棚里演绎着，并且在一辈一辈山场人中间流传着。现在轮到咱去帮助别人，还有啥说的呢？
　　 我不想问的太多，像公安查户口似的，给人心里压力。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了。他现在需要快点把湿衣物脱下来烘干，熥在身上多难受啊！我打开已经捆扎好的行李，让他先焐一焐，驱驱身上的寒气。他也不忸怩，就照我安排的去做。我赶紧去外面的雪窝里，抠出一抱柴火，使劲磕打着，还好，雪粉很干燥，没有沾到上面，并不潮湿。填到炉子里，把一块松明子放进去，一会儿就“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灶坑里还有些火炭，扒拉一下，续两块柈子进去，不用管，一会儿自己就会烧起来。趁着锅还没有热，先处理一下他的湿衣裤。他在被窝里躺着，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就传来沉闷的鼾声，他累坏了。炉子边有两根悬挂的铁丝钩子，平时是用来挑洋蜡的，这回派上了用场，来挂棉衣棉裤。我拿起他的棉鞋时，不由地吃了一惊。有一只鞋的胶皮没有了，破了一个大洞。这样的棉鞋在雪地里行走，会冰的脚受不了，他是怎么扛过来的？这得遭多大的罪？我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的脚要是冻坏了，再这么一焐，肯定不行。咱可别好心办了坏事，还是问问比较妥当。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哎”了半天也没反应。看他的样子好像和我差不多年龄，搞不清叫什么。他睡的好沉，那梦境好像一个泥沼，一旦陷入就无法自拔。我有些犹豫，下雪天的气温不是很低，另外，他一直都在奔波之中，双脚都在运动着，反而不会有大碍。这双鞋基本穿不了，可是这里也没有多余的鞋，先烘干再说吧，修补一下，对付着穿，总比光脚强。
　　 我把鞋拿到灶间，锅台是最好的烘干场所，平时我们的鞋都是放到这里烘干的。锅已经热了，在冒着蒸汽。我去外面的箱子里翻翻，有一块冻豆腐和一块猪肉皮，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全部家底，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些。我想，可以做些汤，稀的溜儿造两碗，小肚溜圆能扛上一阵子。
　　 锅里炝好汤，放进豆腐和肉皮。待开锅调好咸淡，就大功告成。我翻弄一些棉衣棉裤，受热均匀一下，有利于尽快烘干。此时已然冒出大汽，跟蒸笼一般。只是散出的气味差一些，酸臭的味儿有些刺鼻，幸好有天窗，大部分都从那里散出去了。
　　 听到锅里传来响声，就知道汤差不多了。我想把他喊醒，精神精神好吃饭。我回头看他，他却已经坐起来，抱着左脚，满脸痛苦状。他的脚出问题了，我忙去察看，大脚趾和二脚趾没有一点血色，估计冻着了。这双破鞋把脚给拐搭坏了，找后帐的来了。
　　 我赶紧被舀来一盆冷水，把脚拔一拔，兴许会好受些。他把脚泡进盆子里，立刻就觉得舒服多了，多泡一会儿，痛苦会慢慢减轻，至于冻到什么程度，还不会判断，需要回家以后再说。
　　 他的话多起来，才知道他是沟外东沟村的。他在另一条山谷里作业，想抄个近道回家，没想到却迷路了。这炮台山里沟壑相连，地域辽阔，不熟悉路径是很容易迷路的。他的胆子可是够大的，敢一个人翻山走，这里林子高猛，非常的阴森，没有点胆量还真不行。
　　 他的脚拔过一阵，感觉强多了，说明冻伤不是很严重，挺幸运。汤好了，我有些歉意地告诉他，要下山了，没有什么可吃的，只做了冻豆腐汤，希望能够理解。我去盛汤时，用勺子在锅里一搅，却搅出来一个大玩意，这是什么？冻豆腐不能这么大，这时候已经散花了才对。取来手电一照，我差点没背过气去，怎么会有一只棉鞋在里面呢？
　　 我“哎呦”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一句，我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棉鞋可以捞出，那些污物却无法捞出。面对这锅里的菜汤，我犯了难。这黑灯瞎火的环境，让我犯了低级错误，奇葩的射门，球没进去，鞋却进去了。这汤还能喝吗？能不能还是去征求他的意见，毕竟都是他消费。我很惭愧地拎着这只鞋，来到他面前，那上面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他有些错愕，大概是吃惊这个工棚里，怎么会有如此黑色料理，棉鞋竟然可以煮着吃！
　　 我赧然地解释，他却出奇的平静。不就是掉锅里了吗？别说喝汤了，急眼了棉鞋都吃！我把棉鞋汤端上来，放到桌子上，就去拿勺子，他却一把抢过。我想证明一下这汤的清白，就像证明这汤里是否有毒一样。他抢勺子也是想证明一点，想用一碗汤的下肚，来证明自己的感激是真真切切的。
　　 他左一碗，右一碗，一会儿就喝个干净。我心里非常感动，眼睛里的纯净与心灵上的纯净，究竟差多远？心灵的纯净才是这个世界最纯净的地方啊！
　　 到了该走的时候，不能再耽搁时间，走出这条山谷还有几十里的路呢。他的脚一瘸一拐，在行走上非常不便，并且，鞋不能穿。我把工棚里里外外都找一遍，也没找到可穿的东西。牛车是可以，只是平时没有雪的时候，是没问题的。现在雪太深了，又拉着个车，等于拉了一爬犁原木啊！几十里山路太远了，无疑是要牛的命呢。牛是我的心尖子，真要套车，就是套上我，也不能套它。
　　 我想了想，只有一个办法可行。我牵着牛，让他骑。只是牛愿意不愿意，还不知道，得好好哄着。
　　 我把牛牵出来，看见陌生人，果然很抵触。他的脚用包脚布包好，工棚里有棉袄，再套上，就没事。不过这些都取决于他能不能骑上牛，见有人要上它的背，毫不客气地来了个后蹬腿，一下子把他踹雪窝里去了。
　　 我害怕他让牛给踹坏了，还得去医院，那样我可倒霉了，那可是一枪俩眼。还好，他没啥事，自己爬起来。我大声呵斥着牛，还用身体把牛眼睛挡住，不让它去看，它慢慢安静下来。他爬上去，牛没有了过激行为，心里默认了。我帮着他把脚裹好，才牵着牛慢慢向山谷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