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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枫泾:化蝶(散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90发表时间:2020-01-23 14:59:38


   枫泾,与枫树有关的一道流水?我在枫泾镇上游荡,见流水曲折,未见枫树。
   这流水和一座深刻“吴根越角”四字的石碑,将历史上的江南一分为二:北岸是以姑苏为核心的吴地、吴歌,南岸是以山阴为灵魂的越乡、越剧。
   屈原是“江南”一词的发明者。《九章》曰:“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当然,屈原的江南,指的是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域。汉乐府中的咏唱表明,“江南”一词在地理上不断凝练、浓缩。从唐代的江南道,到明清时期由“八府(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江宁)一州(太仓)”构成的“小江南”,大致上可以等同于吴越。
   纷争与战事,奇迹与逸闻,往往发生在边界、跨界处。春秋时代,吴王长枪越王剑,在枫泾一带的吴越过渡之地,屡屡生发狼烟烽火、爱恨情仇,也屡屡创造成语以传世励人,例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
   唐代诗人杜荀鹤吟罢“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大约路过枫泾去绍兴,就有了以下感叹:“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
   与江南其他小镇对比,枫泾镇的夜市、灯火、石桥、古寺、小船、春风,没有大不同。镇长和百姓,一概思度如何发展旅游业,让游客钱包里的薪水汇入当地的现金流、流水,越澎湃无际越好,像附近的淀山湖、太湖……
  
   二
   在枫泾镇才知道,此地是漫画家丁聪(小丁)的故乡。镇上有丁聪漫画陈列馆。丁聪书屋,按其北京旧居原格局复制。当然,这庭院里只有香樟树而不是白杨了。在故乡复制异乡,像在异乡复制故乡,都是困难的事情。
   丁聪喜欢上海味道,亲人捎去的各种点心,尝尝,总感觉还是回江南吃才原汁原味。每次来上海,他都与夫人沈峻住静安宾馆,去上海博物馆餐厅吃扎肉:用细竹捆扎起来的红烧肉,全上海只有此处烹调得最酥、最香,是需要提前预约的一道招牌菜。
   三联出版社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创办的月刊《读书》杂志,在知识界影响甚大。其中,封二,每期都因丁聪画笔而惹人发笑、深思。那夸张、谐谑的一幅幅漫画,与陈四益的一篇篇杂文交相应答,直指世相怪状,像哈哈镜,让读者在这变形的表达里发现隐蔽的、无意识中的自我。漫画一角,都署名“小丁”。丁聪解释:相对于已经去世的、民国时期上海著名漫画家父亲丁悚,他是小丁;相对于大人物,他是小丁、小人物。
   其实,小丁不小,在上海根深叶茂,祖上系枫泾望族。其父丁悚回忆:早年家中曾经建有双桂轩、牡丹宅、仙人洞、玉兰坡、紫薇丛等等景观,院落阔大,繁复幽曲,经太平天国运动而败落,到民国,仅剩下两三间瓦舍,后湮灭无痕。
   所言“在上海根深叶茂”,缘自夏衍孙女沈芸回忆录中的话:“我们家在上海是根深叶茂的。”夏家在北京同样枝摇花颤。夏衍的客厅,是中国文艺界一流人物云集的“二流堂”——陈荒煤、钱钟书、杨绛、章含之、黄苗子、郁风、吴祖光、新凤霞、唐瑜、福芝芳、梅葆玥、叶向真、冯亦代、黄宗英、叶浅予、戴爱莲、谌容……当然,还有丁聪及其夫人沈峻。其二人结合,由作为当时文化部长的夏衍摆酒席、证婚,可见关系之亲近非凡。
   夏衍自嘲自命名的“二流堂”,曾门可罗雀。堂前燕子,自古以来一概追逐灯影暖意而飞动。
   丁聪也曾以右派分子身份,被遣送北大荒劳动数年。我看过一张当时的照片:一群破衣烂衫、面容忧戚的知识分子中间,只有丁聪张嘴大笑、门牙闪烁。
  
   三
   枫泾镇旅游公司拟复建丁聪祖居,遇难题:是以太平天国前的家族盛景为蓝本,还是以民国时代的衰容为依归?请教同济大学阮仪三教授。这位建筑学大师曾经主持周庄、同里等江南水乡风貌规划。沉思一番,他回答:盛与衰,同时呈现。像连环画,把一个家族的历史在同一时空系统陈示,别出心裁。
   目前,“盛”与“衰”这两个院落,正在施工中。我只看到建筑公司的脚手架和轮廓,像一个连环画家的铅笔和草稿。
   在当下复制过往,像一个人在暮年复制青春,是一种艺术。每个人都是无师自通的艺术家——在回忆中,在一瞬间,让温情与哀凉涌上心头,独自动容,无人喝彩。
   未来,丁聪祖居,将为游客们忆江南、写“忆江南”这一词牌,提供新线索、新灵感、新契机。如此而已。丁聪、沈峻在这世界上先后消失,与这崭新的祖居无关了。
  
   四
   沈峻比丁聪更加根深叶茂——曾祖父为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桢,曾祖母为林则徐女儿。沈峻父亲沈劭增为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沈峻原名沈崇,因“沈崇事件”而被毛泽东写进文章。1946年,北京大学学生沈崇去看电影途经东单,遭美国军人欺凌,引发全国范围的抗议浪潮,加速蒋家王朝的覆灭。
   沈氏祖居位于福州三坊七巷中,完整存在,气象森严,无需猜度与虚构。我曾经在那里匆匆一掠,并没有意识到周围院落与某个江南小镇存在隐秘关联。
   在枫泾镇丁聪书屋,读到沈峻写给丁聪的一封情书:“小丁老头,我推了你一辈子,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的画和一支毛笔、几张纸,我想你会喜欢的。另外,我准备了一袋花生,几块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现在你已不必顾虑什么糖尿病了,放开胆子吃吧。这朵小花是我献给你的。有首流行歌曲叫《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你不会寂寞的,那边已有很多好朋友在等着你呢。我也不会寂寞的,因为这里也有很多你的好朋友和热爱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再说,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永远永远惦记着你的凶老伴儿。沈峻。”
   一封最后的情书,写于丁聪去世的2009年5月26日。复制件。
   那一天,丁聪穿着他平日喜欢的夹克,口袋内装着这封情书的原件。尽管“凶”老伴儿已经解除真糖的禁令,他也静躺着,没有露出一口著名的、漫画般的大牙齿欢笑。越过火焰,化为尘埃。沈峻独自目送,泪流满面,手握剪下来的一缕丁聪的头发。按照丁聪遗嘱,没有遗体告别仪式,没有灵堂和哀乐。一生足够惊心动魄,结尾处得享寂静,也是幸福的吧。
   丁聪墓在枫泾镇郊外。沈峻来看他,只带着咖啡壶、两个杯子、方糖,坐下来,与一个虚空中的爱人,静静分享苦涩中的甜蜜。
  
   五
   丁聪去世后,沈峻常常独自出游。途中,屡屡看见一只、两三只白蝴蝶,出现在火车车窗、旅行车反光镜、旅馆天花板。在不宜于蝴蝶生息的季节和地带,屡屡出现这些蝴蝶,让沈峻心惊:这是丁聪在追随吧?不放心她一个人出行?某日,在上海接受宴请,走进包房,沈峻看到自己座椅后面恰好悬挂着上世纪三十年代影星蝴蝶的美人照,照片一角,是一只用白纸剪成的蝴蝶。
   相信万事万物间存在隐秘的转化和呼应,一个人就能克服孤单和绝望。
   在丁聪书屋看到那个轮椅,很旧了。沈峻推着丁聪前行很久了。晚年丁聪时时陷入失忆状态,面对自己的漫画频频赞美:“谁画的?真好!”
   轮椅空了,像一个模型,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脊梁、臀、双脚。推轮椅的人也空了,进入无边的空气和光线里——2014年,沈峻去世。
  
   六
   在枫泾镇的一个画廊,买了两张金山农民画:明月高悬于暗蓝色大海之上,船娘摇桨越过枫泾流水。色彩大胆,造型夸张,似有丁聪画风。
   金山农民画有数十年历史,本地农民在种稻、捕鱼、养蚕、导游、绣花之余,拿起画笔,在纸上表达爱意与温存。杭州湾、东海、田野人烟,都作为题材融入颜料、走向世界。许多作品被国内外各大美术馆收藏。镇上的画廊、美术学校很多。背着画板的妇人走过石桥与深巷,腰肢柔软如杨柳,或许与摇桨的动作、挥动画笔的习惯,都有关吧。
   坐在一叶小船上,看水边戏台正在表演的越剧《梁祝》。那一男一女,戏服绚烂,步履越来越轻盈,为最终化为蝴蝶的合理性,进行充分铺垫。
   沈峻、丁聪大概已经化为两只蝴蝶,双双加入南方的景色与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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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枫泾是一个小镇,因了漫画家丁聪的存在,就有了不一般的意味。作者去丁聪的故乡——枫泾,才知不经意间“偶遇”了丁聪,通过对丁聪及丁聪夫人的解读,让编者读懂了这篇散文的主题——《枫泾:化蝶》,何其形象逼真。丁聪与他的连环画——遗留在枫泾镇上的画风——那些农民画;丁聪与沈峻的爱情——平凡、真挚,相看两不厌的相守——空了的轮椅——丁聪去世后,在旅途中相伴沈峻的三两只白蝴蝶……化蝶,是“万事万物间存在隐秘的转化和呼应”,也是美的化身,不因在世间已经消失而消失,在某一个时空里,“我”来了,在一幅画里,一篇随笔里,一座旧居里,一条小巷里,就这样和一对白蝴蝶不期而遇,成就是一篇美文佳作,让读到这篇散文的读者随之眼前一亮:呵,化蝶的意义原来在这里。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12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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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0-01-23 15:04:07
  拜读汗漫老师的文,就是在享受一场文学大餐,意境相融,不忍释卷。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
   新年新气象,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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