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接连几天了，一副想下雨的样子却一直没有下。她蜷缩在沙发上，两眼呆呆地看着院子，院里摆满大大小小的花盆，盆里的花草耷拉着脑袋，已经几天没浇水了？她忘记了。朦胧中她看见他推门进来，心疼地抚摸着一片片蜷曲的叶片。
　　 他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弯腰拿起舀子在桶里舀起一勺水开始浇花。他小心地把水从花的顶部浇下来，饥渴的花草仿佛张大了嘴巴，一会儿，蜷曲的叶子舒展开来。今年上半年极少下雨，地里庄稼都旱死了，她想起那天他一边浇花一边说，老家的机井都抽不出水了，村东水井也干了，那口井人称老泉，听奶奶讲，六十年前那场大旱曾经干过，后来这几十年从来不断水。他说城里花就像城里人一样，根本不理解乡下人的心焦，每天喝的饱饱的，如果在乡下，水比油贵，谁家舍的浇花？
　　 一滴水落在她的脸上。清文，下雨了，别浇了。她禁不住喊了一声，花间的人不见了，只剩下雨线落下来，冷冷的雨水似乎浇醒了她，那个浇花的人已经离她远去了。
　　 几天前的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把昨晚炸做好的丸子装到电瓶三轮车上，然后叮嘱还在床上的她多睡一会，等他卖完货回来一起吃饭。他心疼她，二十年来一直都这样，他天不亮去市场，她睡觉，等他从市场回来买回饭，两个人一起吃，五十多岁的人了，他还像宠两个女儿一样宠着她。
　　 他关上大门走了，她再次进入梦乡，朦朦胧胧中她被电话铃声惊醒，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她清文被一辆疾驰的轿车撞飞，已经被救护车拉走。她唤醒了正在熟睡的大女儿骑上电瓶车慌忙赶到医院，当母女俩赶到医院，他已经没有了呼吸，看着白床单盖上他的全身，她晕倒在地。
　　 他的骨灰盒放在堂屋，女儿的哭声，婆婆的哭声让人心碎，她木然地看着放在小匣子不哭也不闹，一切像在梦中，傍晚，他被送回老家安葬，看着空荡荡的屋里，她好像才明白，那个疼爱她的人永远离去了。
　　 他是她的世界，没有他，她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她的心也像流泪的天可以拧出水来。
　　
　　 二
　　 清文，你在哪？她的目光略过院子穿过雨帘投向院边。
　　 院墙外一棵粗大的梧桐树，高高的树冠和前面邻居家的二层楼一样高，隔着几米远有棵紫藤，水桶粗的主杆拧着麻花扶摇直上，冗长的藤条缠满梧桐树的每个枝丫，她看着那两棵缠绕在一起出神，耳边想着他的声音：我是树，你是藤，缠缠绕绕，永不分离。
　　 他喜欢花花草草，闲暇时进场带着搞头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去，挖回来一些奇形怪状树根或者灌木栽在盆里，等它们成活再细心整形，小小的院子栽满了，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小道，她说咱家就像森林，他总是淡淡一笑。既然他喜欢，她也不多问，一天下午，清文从山里回来，把一棵纤细地藤条栽在梧桐树旁边。
　　 “这是什么？”看着这样一棵不能整形的藤条，她有点奇怪。
　　 “紫藤，很漂亮的一种花，在山庄旁边挖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的栽下去，生怕折断了它。
　　 看着柔弱的藤条，心里隐隐作痛，在她眼里它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没有依靠，没有支撑，柔弱的身躯颤巍巍的风中摇摆。她细心照顾它，半个月后，细藤上鼓出牙胞，她想着给它找个依托，却惊异地发现它向着院墙边梧桐树延伸，没多久它竟然攀上梧桐树，稚嫩的顶端极力往上攀爬，她牵着女儿的手站在一边看着，一天两天……，藤条终于缠绕上梧桐树的主干，紧紧地依附在它身上，梧桐树好像有感应，伸处枝叶迎接它，它们很快缠绕在一起。一天天，一年年，梧桐树带着它一起长大，每到春天，两棵树先后开花，分不清哪是梧桐花，哪是紫藤花，一树的紫，花期过后，一起发芽，分不清那时紫藤叶，哪是梧桐叶，只见一树的绿，路人忍不住驻足感叹：好美！
　　 咏梅觉得，她就是那棵藤，紧紧缠绕在清文身上，日子过得很美，人生过得很美。
　　
　　 二
　　 雨越下越大，紫藤的叶子在雨水的洗涤下自然青翠欲滴，冗长的藤条缠绕着梧桐树和枝丫间，丝毫不愿意放开，她羡慕那棵藤，它的依靠对它不离不弃，
　　 她把清文照片捧在怀里，很多时候，夫妻俩就这样坐在门口看着外面，商量着明天该做的事情，谈论着几千里外读大学的女儿在干什么，如今，女儿大学毕业了，那个和她一起说话的人却永远离开了她。看着外面的雨帘，她抚摸着清文的照片，嘴里喃喃地自语着。照片上的清文那么年轻，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似乎在倾听妻子的话语。清文说自己长得丑，很少照相，结婚二十多年，他们没有拍过照片，即使全家照也没有拍过，这张照片还是从他们的结婚照上截取的。
　　 是不是该信命？二姐给她提亲的时候，母亲找人给她合婚，合婚的人说两条龙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可是她不相信。她已经三十岁了，那个时代三十岁的姑娘不出家是稀罕，她羞于见人只要不下地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她不想看见那些抱孩子的同龄人。她抱怨母亲，是母亲一次次阻拦了她的幸福，已经几年没有人上门提亲了，她不想错过。
　　 她瞒着母亲找到二姐说愿意相亲。
　　 二姐是她的堂姐，四十多岁，热情开朗。二姐在市场卖熟食，他和挨着摊子，他给二弟家卖丸子。
　　 “清文，怎么不成家。”中午过后没有顾客，二姐和他闲聊。
　　 “穷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他半开玩笑说得也是实话。清文读高中那年，父亲查出肺癌，半年后父亲去世，母亲受不了困苦的生活抛下四个孩子另嫁他人，守寡半生的奶奶抚养着几个未成年的孙子艰苦度日。看着年迈的奶奶颠着小脚忙完家里忙地里，清文的学再也读不下去，他含泪离开心爱的学校回到家里，用稚嫩的肩膀撑起家。他一心尽着大哥的责任，帮奶奶照顾弟弟们，十几年过去，二弟三弟娶妻生子，小弟考上中专，他也三十多岁了。前两年，二弟在县城的农贸市场包租了一个摊位做起小生意，他忘不了大哥的恩情，就把大哥带到城里帮助自己，更多的希望是大哥能早日有个自己的家。
　　 “清文，我把堂妹介绍给你吧，她和你同龄，也属龙，人也老实，都是太听母亲的话，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婆家。”二姐了解清文，实实在在地说。
　　 二姐是个爽快人，两个大龄青年很快见面。
　　 相亲那天下着雨，他撑着一把半旧雨伞，二姐骂他晦气，相亲哪有打伞的？打伞也要打一把新伞。他憨厚地笑笑：迷信，缘分到，雷打都不散，还怕撑伞？
　　 “咏梅，我可穷的干净，要房没房，要钱没钱，穷的没有安身之地”清文实话实说。
　　 “俺不怕，咱们都有手，只要不懒好好干，日子会好的，”咏梅羞涩地说。
　　 她看上他的老实，他看上她的温婉。
　　 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他们没有房子，他们只好回到娘家住，她和结婚前一样和三妹住一间屋里，他只能和咏梅的弟弟住在一起。新婚就分居，他郁闷，每天晚上夫妻俩躲到河边的树林里亲热一会，他苦笑着说：咱俩像偷情。结婚第二年，村里规划宅基地，外嫁的闺女也可以享受，听到这消息，她高兴地几晚睡不着，村里十多年不规划宅基地，现在不仅规划宅基，而且出嫁女也有，这是天上掉馅饼砸到她头上，她高兴地几天睡不着觉，但是前提条件是交给村里4000元的规划费这让她感到为难，她知道他没有积蓄，这些年他挣的钱几乎全部用在三弟和小弟身上，剩下的一点结婚用上了。
　　 两天后，他和二弟去外地进货回来，她迫不及待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宅基地要4000元规划费，咱们要吗？”她小心地问。
　　 “要。”
　　 “交了规划费建房子怎么办？”她担忧。
　　 “不够找亲戚朋友借，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他思忖着。
　　 那年秋天他们建起了四间钢筋混凝土的平房，房子刚建完，没有门窗，地上还是潮湿的，他们就迫不及待的搬进来。晚上，她搂着刚刚一岁的女儿莹莹，看着窗外的星星，激动的睡不着，一遍又一遍地问：清文，咱们有家了？这是咱们的家吗？
　　 “是，咱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他半靠在墙坐着，烟头一闪一闪映着他消瘦的脸。
　　 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虽然没有门窗，她还是感到温暖。
　　
　　 三
　　 建完房子拉下一屁股债，跟着二弟打工也不是办法。他想做点生意，做生意需要本钱，为了建房子他们已经借遍亲戚朋友，清文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想再开口。咏梅回了娘家，没等开口弟弟妹妹已经向她投过不屑的眼神，她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没有本钱，怎么办呢？
　　 清文拍拍她的肩膀：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她明白，他是在安慰她。
　　 中秋节那天，小弟从广州回来了。小弟中专毕业后去了广州，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电子商店，生意很好。他忘不了大哥对他的抚养，每次回家总是先探望大哥。走进大门，看到没有门窗的房子和空空如也的屋里，他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大哥的性格，再难他也不会向他开口。建房那会咏梅提出向小弟借钱，被清文拒绝了：小弟的生意刚起步，也没有成家，不能给他增加负担。以至建完房子小弟不知道，几天前，小弟打电话说回来过中秋顺便给父亲上坟，清文才告诉弟弟自己已经有了房子。
　　 两天后小弟走了，清文在床头柜里发现了小弟留下的五千块钱，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决定用这笔钱做本钱，等以后加倍还给小弟。
　　 他开始思忖做什么，太大的生意本钱不够，跑了几天市场，还是一无所获，二弟说：还是做老本行吧，做丸子本钱不大，你也熟门熟路。这些年客户都是你联系的，你接过来就干。他知道二弟想开饭店，二弟的一个朋友因为有病想把饭店转租出去，正好是个机会，他同意了。夫妻俩张罗锅灶用具，不几天就开了张。
　　 清文性格温和，带人真诚，跟着二弟打工那会，自己说了不算，现在生意成了自己的，他完全改变了商家掺假的做法，肉丸里不再掺淀粉，他把价格降了一些，货真价格合理，很快各个饭店的老板都愿意和他打交道，货物供不应求，夫妻俩晚睡早起，日子虽然过得辛苦，可是他们看到了希望。几年后，他们不仅还清了借款，添置了家具，建起来二层楼房，幽静的小院里，经常飘出一家人幸福的笑声。
　　 时光如水静静地流着，没有波澜，也没有曲折，十几年过去了，日子过好了，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舍得抛下我们娘仨，你不牵挂大宝二宝了？那天晚上你还说，等大宝毕业工作了，小宝考上大学走了，咱们就把母亲接过来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不管老人做过什么，总是自己的母亲。难道你说的话忘了吗？她看着照片喃喃的说。清文爱这个家，在他眼里，母女三人就是他的宝，尽管两个女儿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晶晶莹莹，他还是叫姐妹俩大宝，二宝。
　　
　　 四
　　 中午了，雨没有停下的迹象，雨幕中小女儿莹莹推着电瓶车走进院子。莹莹明年就要高考了，她和姐姐一样是爸爸的骄傲，从小学一路走来，每年都是三好学生，学习标兵，墙面上贴满了姐妹俩的奖状，清文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泡上一杯茶，一边浅饮慢啜，一边浏览墙上的奖状。
　　 在他的世界里，两个女儿是他生活的重心，只要想到女儿所有的苦和累都会烟消云散。清文最疼爱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外省读大学，父女俩几乎天天视频，女儿的一举一动牵挂着他的心；小女儿读高中有晚自习，晚上他打着手电筒站在村头等着女儿，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尽管女儿多次劝阻爸爸不要再接他，他依旧站在那里等她，在他心里，妻女是他的全部。
　　 莹莹出生在夏天，那年的气温特别高，看着身边襁褓中的女儿，她的心像沉入冰窖，她多想给他生个男孩。
　　 “咏梅，谢谢你。”清文推开产房的门走进来，他坐在床边，理理妻子被汗水湿透的头发。
　　 “清文，对不起，又是个女孩。”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男孩女孩一样，都是咱们的骨肉。”他给微笑着说，“别想多了，月子里不能落泪。”
　　 其实她知道，他特别想要个儿子。
　　
　　 五
　　 莹莹的性格像男孩，剪着短短的头发，常年一身运动服，她总是喜欢骑在爸爸脖子上，看到女儿灿烂的笑容，清文所有的劳累烦恼一扫而光。
　　 爸爸，这是什么花？莹莹牵着爸爸的手，指着缠绕着的两棵树问。
　　 这棵叫紫藤，大树的梧桐树。清文耐心地对小女孩说。
　　 它为什么要攀上大树？她指着拧着麻花的树干问。
　　 “他们是一家人呢。”爸爸说。
　　 “为什么是两棵藤一棵树？”三岁的莹莹盯着紫藤问。
　　 “因为它们是一家人呢，藤是妈妈和姐姐，树是爸爸。”
　　 “姐姐没有妹妹吗？”莹莹不高兴地嘟起小嘴。
　　 清文注意到女儿的变化，他急忙抱起女儿，莹莹别哭，你还小，明年就有了。第二年，紫藤旁发出一棵细芽，清文小心对呵护着，小藤条缠绕着母体慢慢往上爬，莹莹高兴地笑了：爸爸，我要追上妈妈和姐姐。
　　 妈妈，我想爸爸。莹莹依偎在她身边，看着镜框里的爸爸哽咽了。一向快快乐乐的小女孩，几天时间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