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老根叔孑身一人，刚刚步入花甲之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全村人非常震惊的事。
　　 自从十年前老根叔的母亲去世后，就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活，没有子女，只有三间半新不旧的泥瓦房。
　　 他已经记不清父亲的样子，只听母亲说过，父亲是在他5岁的时候去世的。那个时候，父亲40岁，母亲35岁。他没有兄弟姐妹，他是父母唯一的宝贝儿子。
　　 父亲是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就有人三天两头给母亲说媒，劝母亲改嫁。母亲一个都没答应。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有更合适的。在这个问题上，母亲有两个条件。第一，不是改嫁，而是招人。第二，招的男人要接受她的儿子。否则免谈。
　　 我们那里的封建传统观念非常浓厚，宁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愿意当上门女婿，哪怕对方条件再好，长得再漂亮，也只能忍痛割爱。老根叔的母亲就属于既条件好、又长得漂亮的那种。三间泥瓦房，虽不是很新，但在贫穷落后的六十年代，也算是一份不薄的家产；长相更没得说，个子不高，但身材苗条，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笑起来的两个酒窝，可以醉倒一大片。尤其是那皮肤，白的跟白雪公主一样，虽然风里雨里、土里地里的刨腾，却不见得有半点农村媳妇的沧桑，就是随便的一件粗布衣裳，也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不要说现在招人喜欢，就是老根叔父亲在的时候，也有人经常暗恋，时不时找她聊天说笑。
　　 如今。两个条件，却将很多人拒之门外。结婚之事，只能暂放一边。但主动上门的人依然不少，不是打着提亲的招牌套近乎，就是有事没事前来说话，更有殷勤者，担桶挑水，拉土垫圈。对此，母亲既不阻拦，也不致谢，礼貌相迎，平淡相处。只要人家未做出格之事，她就当啥事没有。但谁要敢胡来，她可是六亲不认。为此，来家的男人们，没一个不小心翼翼，说话办事很有分寸，谁都不敢有半点越轨言行。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两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根叔的母亲认识了一个编苇席的手艺人，才让她的心有所归依。
　　 我们所在的村子虽地处关中平原，但村村都有城壕沟，沟里种有芦苇，长长地围村子一周。每年收割后的芦苇，队上就要请人编苇席。时间长了，这些手艺人就成了熟人，年年初冬时节会主动找上门来。
　　 那一年来的却是生人，手里拿着介绍信，是熟人介绍的，都是南方人，同一个村子，只是因家中老母患病卧床，需要人照顾，故托同村好友李富春前来，望给予照顾。
　　 队长一看介绍信，又端详着这位精壮汉子：四十多岁，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虽然皮肤有些黝黑，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说话走路干脆利索，当下就拍板同意。
　　 老根叔的母亲是在寻找儿子的时候看上这位编席匠的。
　　 那一年老根叔十岁，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自从来了编席匠，常常有人围上来观看，加上这编席匠为人和蔼可亲，人们都愿意凑跟前和他说话，看芦苇怎样在他手里一点点编成苇席。小学生们就更是如此，一放学，呼啦啦围上来，看编席匠怎样把芦苇的叶子剥干净，怎样用一把小刀把芦苇划成苇糜子，怎样站在碌碡上把粗糙的苇糜子碾得柔软光滑，怎样用苇糜子编织成图案优美的苇席子。
　　 老根叔更是喜欢的不得了，一有空就跑到仓库后面的场院里，专心致志地看，嘴上不停地问，好像他长大的志愿就是像这位叔叔一样，当一个心灵手巧的编席匠。
　　 其实编席匠也非常喜欢老根叔。这孩子头脑灵活，聪明伶俐，嘴巴甜美，张口闭口叫叔叔，叫的他眉开眼笑，心里舒坦，边干活边问道：“你叫啥名字，上几年级了？学习好不好。”“我叫王根发，上三年级了，学习马马虎虎。”老根叔的一句马马虎虎，把在场的人一下子逗乐了。编席匠也跟着笑了起来。更加觉得这孩子有意思。只要见他来，编席匠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立马给他讲一些好听的故事。什么邱少云、董存瑞、黄继光，有时也讲《西游记》，听得小根发如痴如醉，血液沸腾，有好几次都忘记了回家。
　　 一天傍晚，老根叔的母亲做好了晚饭，左等右等不见孩子回来，就走出院门大声喊叫，一连好几声没人应答，只好朝着仓库后院走去。她知道孩子又跑到编席匠那里去了。最近孩子像着了魔一样，动不动就去听故事，回来还一个劲夸赞叔叔这也好，那也好的。对此她没有放在心上，不就是个编席匠吗？有啥好。这会不见人影，保准又跑这里来了。一跨进仓库大门，她刚要大声再喊，忽然从仓库后院一间厦房里走出一个人。她一猜就是编席匠，正要打问，编席匠先开口了：“你是根发的妈吧，孩子在我这里呢。”正说着，老根叔跑了出来。“妈，我正听叔叔讲故事呢。”“那也不能不吃饭呀。”老根叔的母亲面带温怒，但又碍于面子，赶紧对编席匠含笑说：“让你受麻烦了。”说着，扭头就走，老根数跟在母亲身后，悻悻而归。
　　 初冬的傍晚虽不是很冷，但已有些凉意，天气明显黑得早了些。刚才借着微弱的灯光，虽没有看清编席匠的面容，但大体特征已经让她心里咯噔一下：身材健壮，五官端正，说话斯文，一看就是个有涵养的人。她心里想着，脸不由得红了，多亏天麻黑看不见，要不还真是尴尬。所以，她一扭头就走了。但她明显感到，这个男人在背后一直盯着看。
　　 她的感觉没有错。从编席匠问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眼前这位淳朴、干练、漂亮的女人吸引了。他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地方，像这么有气质的农村女人还真是少见。不知怎的，就连人家带孩子走了，他还呆呆站在那里，也没说一句礼让的话。他觉得自己不但失礼，更多的是失态，脸就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从此，编席匠李富春就更关心老根叔了，两天不见，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不，已经有三天没来了，不会有啥事吧。编席匠心里胡乱猜测着。是不是他母亲不让来了？还是对我有偏见？他不得而知。有好几次想去老根叔家问问，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只好耐着性子再等等。
　　 直到第五天下午，老根叔终于放学后来了，一进场院就嚷嚷着讲故事。编席匠忙问：“这么爱听故事？”“嗯，最爱听叔叔讲故事。”“那咋好几天没见你来呀。”编席匠故意一本正经地问。“我妈病了，发高烧，我在家照顾她呢。”孩子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他赶紧问：“那你妈病好了吗？请大夫了吗？”“好了，请大夫了，就是我们大队医疗站的高大夫。”编席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尽管他没有去过老根叔家，但来这里都半个月了，从别人嘴里也听说过关于老根叔母亲的事情。尤其是那天晚上接触以后，他就更关心这个家了。有意无意打听情况。很快他知道了，五年前，老根叔的母亲死了男人，一个人带着孩子，甚是艰难，曾有多人提亲说媒，劝她改嫁，都被她一一谢绝，并提出了两个条件，符合条件的就进门。如今，依然孤身一人。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吧，此后的编席匠有了主意。他要关心这个家，走进这个家。每次讲完故事，都要问问家里的情况，你妈身体好了没，上午吃的啥饭？欢不欢迎叔叔去你家做客。老根叔一一如实回答。
　　 过去的生产队，凡是来队里干活的手艺人，吃饭都由队长挨家挨户摊派，一家一天，吃完后按工分记账。编席匠也是如此。因此，当轮到老根叔家的时候，队长头天晚上就通知了他母亲。高兴的老根叔一晚上都没睡好，一个劲对母亲说：“叔叔明天就来咱家吃饭，你可要做好吃的，叔叔的人可好了。”如此反复地说好几遍，烦的母亲假装生气。“知道了，知道了，不就给你讲几回故事吗，这么喜欢人家？”“叔叔说了，等他有空了，还要给我做个木头手枪呢。”说着，抬起右手，比划个打枪的姿势，朝远处“啪啪”两声。母亲看他如此高兴，不仅心里甜蜜，脸上也泛起了潮红。
　　 那个年代，家家都穷，没有大鱼大肉招呼客人，只能想着法子把饭做好。平时，老根叔和母亲吃的都是粗细粮搭配，有时好几天吃不了一顿细面，不是玉米面搅团，就是玉米榛子里下少量面条，没有白面馍馍，天天玉米面黄黄，没有炒的菜，萝卜白菜生调着吃。
　　 自从编席匠要来家里吃饭，母亲着实想了好一阵子。本来就对这个中年男人有好感，加上儿子那么喜欢，这位母亲不由得心里砰砰乱跳。天不亮就起来开始忙活，把家里仅有的白面和菜油拿出来，和好面，切好菜，用自己最好的手艺，摆了丰盛的一桌早饭。
　　 当放学后的老根叔领着编席匠来到家里的时候，饭菜已经摆满了桌子：白面烙好的油饼，黄灿灿，稀稠均匀的玉米榛，透着亮光，白菜、胡萝卜和粉条炒的大烩菜，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一看这么丰盛的早饭，老根叔高兴地大喊起来：“吃饭喽。太好吃的早饭，叔叔，赶紧坐下吧。”说着就要伸手抓盘子里的油饼。“客人还没坐，不能动手，没礼貌。”母亲赶忙制止，并笑着对编席匠说：“你看这孩子，没一点礼貌。你赶紧坐下吃吧。”“没事，孩子都这样，再说，我喜欢这孩子。”见叔叔夸他，老根叔更来劲了。“叔叔都说没事。”并指着盘里的油饼说：“叔叔，这是我妈烙的油饼，可好吃了，我妈手可巧了。”“别说了，赶紧让叔叔吃饭。”说完，母亲端着碗坐在旁边的一个矮凳子上。编席匠赶忙叫到：“你也坐饭桌前吃吧。”“不了，让孩子陪你，我就坐在这。”编席匠再三让她，她才勉强挨着老根叔坐下。一桌三个人，两个大人没说一句话，只有老根叔又吃又说，乐此不彼。
　　 一顿简单的早饭，编席匠吃得汗流浃背，看得出他太拘谨了。母亲红着脸只是笑笑，其实她也很拘谨。尽管从没细看过这人，但从一进门的言谈举止，就已经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这男人不错，是自己心目中的人。不过，这么优秀的男人，会没有家？
　　 这么一想，她多少有些失望。心里也就淡定了许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热情的问道：“吃饱了吗？不知合不合你口味。”编席匠一边擦汗，一边笑答道：“吃饱了，吃饱了，你做的饭很好吃。”说着就要帮着收拾，母亲赶忙制止：“赶紧歇会吧，这活咋能让你干。”编席匠只好退了步，径直走到水缸前，拿起水桶对老根叔说：“根发，走，带叔叔跳水去。”老根叔一听叫他，立马跑过来。“快让叔叔放下水桶，妈收拾完自己能跳。”可没等她说完，编席匠已经担起了水桶，朝大门口走去。
　　 午饭的时候，气氛明显好转，不像早饭那么拘谨沉闷。尤其是编席匠，一边逗老根叔玩耍，一边和母亲说话。直到一大碗油汪汪的臊子面吃完，也没见脸上出汗。
　　 等到吃晚饭，气氛完全活跃起来，有说有笑，有问有答，和谐的如一家人一样。本来简单的一顿饭，他们却吃了整整一个多小时。
　　 也正是这顿饭，编席匠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我们山里太穷太穷，留不住女人，也留不住男人。都瞅着机会向外跑。在我结婚的第四年，老婆抱着不到两岁的孩子和别人跑了，从此便杳无音讯。两年前，父母也相继去世，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生活，本想再找个媳妇，可哪有那么容易。说到这里，编席匠深情地看着老根叔的母亲。“我听说了你的情况，知道比你小一岁，今年39，如果不嫌弃的话，你的条件我答应，保证对你们母子俩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这突然的惊喜让老根叔的母亲有点措手不及，惊慌失措。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和她一样命苦。自己不就想知道人家的身世吗？现在，人家告诉了，也坦诚地表白了，自己却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这就是天意，老天的眷顾。
　　 就这样，在编席匠李富春的请求下，队长答应做他们的媒人，并在一族人的共同帮助下，编席匠李富春入赘到老根叔家，和他的母亲正式结为夫妻。
　　 那一年，老根叔的母亲40岁。老根叔10岁。
　　 从此，老根叔开口叫李富春爸爸。
　　
　　 二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6年过去了。当年那个三年级学生的老根叔已经长成16岁的大小伙了。他没能被推荐上高中，直接初中毕业回到了家里。
　　 其实，上不上高中，老根叔没有多想，推荐上的高中也没啥意思，学不到真本事，不是勤工俭学，就是各种活动，还不如回家劳动畅快。家里也需要他这个劳力。
　　 那时已经是七十年代中期，我正好是当年老根叔的年龄，小学三年级。
　　 自编席匠入赘老根叔家后，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年年都能分一点钱回来，老根叔也年年能穿上过年的新衣服，吃上好长一段时间的大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幸福美满。
　　 其实，编席匠和老根叔的母亲，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可编席匠不同意，他怕那样，会对老根叔怠慢。人都是偏心的，他不想让这个幸福的家庭出现阴影。对此，老根叔的母亲感动了好一阵，更加视这段婚姻如生命，对编席匠百般恩爱，万般呵护。
　　 然而，就是这么个幸福的家庭，这么个好人，却在一次车祸中结束了生命。
　　 那是在上街购买盖房木料的路上，编席匠开着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拉一车木料正要拐弯，突然被后面迎上来的一辆大卡车撞上了，拖拉机翻进了沟里，编席匠被死死地压在下面。等人们把他扒出来的时候，满脸是血，不辨五官，人已经死了。老根叔的母亲当场晕了过去，年轻气盛的老根叔顿时失去了控制，操起工具就要和卡车司机拼命。要不是众人阻拦，死死抱住他，一场命案将不可避免。可大卡车的座驾玻璃却被老根叔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