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的天空,没有了太阳(散文) ——陪母亲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胰腺癌,起源于胰腺的恶性肿瘤。是恶性程度高、进展迅速、预后最差、死亡率高、严重危害人类健康的肿瘤之一,被称为“癌中之王”。胰腺癌早期症状隐匿,确诊率不高,当出现典型症状时多已属晚期。化疗、放疗作用不大,手术死亡率高,治疗效果不理想,治愈率极低。
是的,胰腺癌,就是这种可怕又可恨的病魔,带走了我的母亲。
人到中年,注定要面对一场又一场的永离别。短短几年的时间,我送走了我的姥姥、我的奶奶、我的大伯父、我的小叔叔……再也没想到,这一次,我要送走的,是自己的母亲。总以为,和母亲一起的路还很长很长;总以为,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我将心中的孝爱慢慢地释放。可是,突如其来的病魔却如此狠绝而迅忽地将母亲还只有七十岁的生命剥夺。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我却依然像在梦里一样,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多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哦,一梦醒来的早晨,还能像最初的时日那样,看到母亲安然无恙地走出卧室,迎着阳光舒展开朗的笑颜。
可是,现实却总是这样冰冷无情,凶狠残酷。
从老家归来,我就像一条离开水域的鱼儿,精神慵倦,周身酸痛,活力散消。整整三天的时间,我蜷缩在沙发上,闭目昏睡,或凝神默思。半梦半醒之间,那些伤痛的片段就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一帧帧不断在脑海中回放,让我一次次泪流满面、心如刀绞……
2019年12月8日雾浓,雪微
上午,我尚在朋友圈炫雪:我的世界下雪啦!当我因这场微不足道的自然界的落雪而心情欢畅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的生命中即将风雪漫天、冷痛交加。尽管回头再看这句话时,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下午,尚在老家的母亲因为腹痛,让表哥带她去附近的医院检查。CT扫描影像显示,胰腺肿瘤,5cm大,已经扩散到肝部。当姐姐将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正牵着小狗笨笨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那个总以为离自己十分遥远的可怕字眼,如炸弹一般爆响在耳畔,令我瞬间木呆。本能的反应是质疑:“不可能!昨天我刚给娘打了电话,她还好好的!”
“是真的!刚查出来。”姐姐泪音肯定。
“不会的,不可能!”我的心里依然一千个排斥拒绝,一万个不肯相信。整个人木僵僵地,没有悲伤,不觉疼痛,依然跟着笨笨,机械地走着。那个时段,大脑一片空白。直到H打来电话,我才突然失控,握着手机崩溃到大哭,就在人来人往的公园里。H一言不发,静静地等我情绪平复。他已知悉一切。表哥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便通知了他。H说:“你一定要坚强,不要在父母面前流露出丝毫异常的情绪。我会陪着你一起,咱们尽全力救治。别害怕,也许没那么严重。”
“嗯!我明天就让父母来这边。我们去青医,重新检查,立即治疗!”
H的话让我灰凄凄的心底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就是哦,毕竟只是小医院的初查,说不定是误诊呢!怀着侥幸心理,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晚上,和我同在小城的弟弟说,要连夜将父母接来,明天好能早点去医院,排队、各种检查、住院……需要办理的事情太多,晚了怕赶不及。可是,雾实在是太大了,表哥及时制止了他。表哥说,明天由他负责将父母送过来,去青医复查。
对这弥天漫地的浓雾,第一次这样深切地痛恨。
2019年12月9日重雾
因为雾太过浓重,表哥将父母送到时,已近中午。问起来,母亲说,算起来,她的腹部隐隐作痛已经有十多天了。因为一直肠胃不好,以为是老毛病犯了,随便吃了点药,也没当回事。昨天疼得厉害了点,便让表哥带着去附近的医院检查。医生说好像是胰腺上长了个什么东西,建议手术。看着母亲精神和气色都还好,体力如常,一口气上到弟弟在五楼的家,也无其他不适,我心稍安。继续幻想着,一定是误诊。小医院的技术和设备相对落后,医疗水平有限,可信度低。因为当天已经太晚,决定由我和弟弟拿着先前拍好的片子,先去青医找大夫看一看,问问情况再说。
弟弟托了靠谱的朋友,找到一个据说来自北京协和医院的当值大夫。大夫拿过片子认真地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说:“片子很清楚,已经是晚期,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目前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控制病情发展。手术、放疗、化疗,除了徒增痛苦,对延长生命没有多大效果。只能开些缓解疼痛的药,先吃吃看。这种病发展很快,患者后期会很疼,很痛苦。”大夫的声音很平淡,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弟弟的朋友小心地问起我们不敢触碰的那个问题:还有多久?医生沉吟了一下说:“嗯,到年吧!”
到年?一个半月?四十几天?老天爷,你还能再狠些吗?!
弟弟去拿药的时候,我伏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强自压抑的情绪再次失控。
给姐姐打了电话。姐姐说她的邻居是万杰医院的大夫,让我们把片子拍照发给她,她再找万杰的专家看看。
回到家中,努力伪装出一脸平静,笑着对父母说:“幸亏先去问了一下。医生说没事,不用复查,也不用住院,吃点药就好。”
“嗯?”母亲的脸上写满怀疑。父亲的眼里也有分明的困惑。
我晃晃手里的片子,说要给姐姐拍照发过去,急急忙忙躲进了卧室。
晚上,去接文儿放学。她一如既往地叽叽喳喳,说些学校里、同学间这这那那的趣事。我精神恍惚,思绪纷乱,只勉强应着。快到家的时候,文儿突然说:“妈妈,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我的眼睛里瞬间水汽氤氲,心里低呼:宝贝,因为妈妈害怕,妈妈也要自己的妈妈呀!嘴里却依然云淡风轻:“有吗?没有吧!”幸亏正走在一片暗影里,文儿看不到我真实的表情。
2019年12月10日重雾
早晨,母亲尚未起床。父亲悄悄问我:“在李庄医院说是胰腺癌,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说。
“不用手术?”
“青医的大夫说不用。”
“哦!”父亲应着。我知道他的心中依然充满怀疑,可怕母亲听到,我一句也不敢多说。父母是奔着住院做手术来的,行包物具都带好了。而我们最初的计划,也是即刻入院,及早治疗。谁能想到,现实的情形这般狠恶。
母亲起床后,说睡得很好,疼痛也差多了,药很管用。看着尚无一丝病容的母亲,我依然幻想着,这一定只是老天爷跟我们开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玩笑。
依然是漫天的浓雾。这雾哦,像极了我的心境,愁无际,恨无际,悲茫无边。总以为,同母亲一起的路很很长很长,怎么突然之间,就看到了尽头。我还有很多同母亲相关的设想和计划尚未实施,怎么突然之间,就什么都来不及做了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锥心的憾痛,唯有切身体会,方知其入骨入髓的深切。
昨天传给姐姐的片子有了回音。姐姐说,万杰医院的专家看了,给出的是同样的结论。
弟弟说,他明天带着片子去济南,再找省城的大夫看看。
下班,遇到牵着笨笨踽踽而行的父亲。未曾开口,先泪落如雨,哽咽难语。忍痛将母亲真实的病情一一告知,父亲劝我别哭,自己脸上却是难抑的痛楚。他喃喃地说,我想就是这样。你们从医院回来我就知道,不会没事的。我将弟弟的计划告诉父亲,说,这只是青医大夫的意见,也许省城的大夫会有更好的办法呢!
冬天的夜
漆黑而又漫长
我醒来已是这样迟了呀
生命中最暖的那缕阳光
已于我酣睡时,
悄然转身,欲举步远方
雾这样浓哦,雪这样狂
风雷在心上轮番炸响
我踉踉跄跄地追赶着
像个受到惊吓的无助孩童一样
声声哀告着
留下来,留下来
娘啊娘啊
请你留下来,留下来
将我悲茫的生命,再度照亮
2019年12月11日晴
母亲安好。睡眠不错,腹痛已大为缓解,只是隐隐尚有感觉。
天地间,浓雾散尽,太阳展颜。生命之境却依然雾锁冰封,愁霭深重。
弟弟在济南跑了三家享有盛名的医院,都是一样的结果。但也有医生说,可以再做个加强CT看看,根据实际情况选择放疗或化疗控制一下。初始感觉有了一线希望,冷静下来却又担心,若是放疗或化疗效果不理想,会不会反而提前摧伤身体,承受额外的痛苦呢?纠结!最后,同弟弟商定,明天就带母亲去青医做加强CT。就说上次拍给姐姐的片子看不清楚,姐姐建议重做一次,然后再拿给万杰医院的大夫看一下。
2019年12月12日
上午八点多,同弟弟一起,带父母赶到青医。因为只想做个加强CT,咨询了医导后,挂号肝胆外科。值班的是一位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老医生。他看了最初的片子,说拍的很清楚,确定无疑,没有必要花钱另做。如果想了解后续的治疗,可以去肿瘤科详细咨询。
肿瘤科的大夫看了我们递上的片子直摇头:“太晚了,没有有效的办法。”但当我们表示还想做个加强CT时,他立即给开了检查单,外加血液化验单。
先去留了血样,然后再去做CT。到了分诊台,却被告知做CT的病号当天已经排满,让我们明天再来。于是,母亲做CT的时间被安排到了明天早晨的8点到8点半之间。
2019年12月13日
上午,公司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议,原则上不准任何人请假。除非因公事出差无法参会,其他请假者一律罚款300元。我请假了,因为要陪母亲去做CT。如今,母亲的一切大于天。
CT的结果要等到下午。因为心下早已了然,所以决定过几天再来取。弟弟取出血液化验单,只将其中的一页给了父亲。父亲特别仔细地看了一遍说,都挺正常啊,没什么问题。母亲听了,瞬间松了一口气的似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说话的表情和语气都不一样了。弟弟偷偷将另一页拿给我看。只有一行数据,却是触目惊心:那是高出正常指标几十倍的数值。拍照发给姐姐。姐姐说,要不咱们就化疗试试,如果身体承受不了,就立即停止。我说,也好。
下午,赶到公司。争分夺秒地将手头的几项工作完成,又同相关人员办好了交接。领导再三询问我为什么不上班时,我方将母亲的病情如实告知。以后,我要放下一切,心无旁骛地陪伴、照料我的母亲。
财务部的卢总闻讯赶来,传授经验。他说,他的母亲也是患胰腺癌去世的。他说,得了这种病,什么也不用做,做什么都没有用。手术不可能,放疗、化疗徒增痛苦,只能在家里等着。疼的时候,开点好的止疼药,缓解痛苦。他说,病人最后会很痛苦,剧烈的疼痛、不能进食、呕吐、暴瘦……听得我不寒而栗。
将卢总的忠告告知弟弟和姐姐。我们一致商定,暂时先不做任何治疗,尽量给母亲最好的照料,努力让母亲生活得舒适、愉悦。
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切好了白菜心,洗好了菠菜,准备做凉拌菜心和菠菜面棋粥。她说,凉拌白菜心,是她吃过我做的最好吃的菜。可是这次,我却将我最擅长的这道菜做砸了:油热后忘记了关火,凉拌菜心做成了半熟。面棋粥也先放了菠菜,忘放面棋,最后只能做成了稀薄的菠菜鸡蛋汤。母亲说,这样也挺好。母亲还说,明天去买点面粉回来,中午包水饺。因为文儿的爸爸要回来,他爱吃!
2019年12月14日
不到九点,母亲开始剥葱切葱剁白菜。咚咚咚,母亲剁白菜的声音真好听,和小时候一样。早晨,煎了鸡排、牛排、鱼排,母亲每样吃了些,说都很好吃,鱼排最好吃。和文儿的口味一样。我说那以后我就多买鱼排。只要你爱吃。
自从父母来后,后阳台上的笨笨突然不安分起来,整天都哼哼唧唧地,用母亲的话说,像牙疼一样。不断隔着窗子向室内张望,还不时站起来,用两个前爪不停地拍打着玻璃。母亲说,它这是像小孩一样,看见人多,长脸了。一定是说,这么多人都在家,为啥不带我出去玩呢?母亲大声呵斥着笨笨,说它没个足厌,吃饱喝足不冷不热的,老叫唤啥。还拍打了它几下。笨笨不过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就故态复萌了。气得母亲说它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痛。
我去买面买肉的时候,母亲问:这儿卖肉的地方能买到大油不?我问,买那个干啥?母亲说,在家晒了很多“蚂蚱菜”,过一阵拿来,过年包包子的时候掺上点,香。我说,记得小时候姥娘包的“蚂蚱菜”包子,放的是猪血,特别好吃。比放肉的好吃。要不,咱包猪血的吧?母亲说,行,就包些猪血的。前几天跟母亲说,今年别回家了,就在这过年吧?一向不肯多住的母亲,这一次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她说,她晒了很多“蚂蚱菜”,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多蒸几锅,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些的。这外边没有那么大的锅,蒸起来麻烦些。
2019年12月15日雨
夜雨小城。
一个人走在接文儿放学的路上,思绪纷飞,如这漫飘的雨丝。想起昨天早晨,送文儿去上学,竟然无觉无感地走进了车和墙间仅容一人的夹缝里。文儿说,为什么选择这么窄的地方走?我说,可能是我的思想进入了一条幽暗的小巷。文儿说,你的思想在漫游吗?我说是的,它去了四面八方。文儿说,这几天你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我说,哪里看出来的?她说,哪里都看得出来。是吗?!为什么?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场雾太过浓重,遮蔽了阳光,黑暗了世界;或许是因为那场雪太过冰冷,冻结了幸福,寒彻了生命;更或许,是因为这个季节,太过残酷,令人绝望!我顾左右而言他,因为实情太过残酷,尚不敢坦白相告。小时候,文儿最爱跟着母亲,祖孙俩感情十分深厚。我怕这突如其来的重击,她未经风雨的心灵难以承受。过了一会儿,文儿又说,妈妈,我想请假,下午第四节课回家,不上晚自习了。我问,理由呢?文儿说,姥娘姥爷来好几天了,我还没同他们好好玩过呢!我开玩笑地说,好,那你就这样给老师说:姥姥姥爷来一周了,我还没见过。我回家的时候,他们已经睡了;早晨走的时候,他们又还没起床……事实确实如此。

岁月会俘虏每个人,不必哀伤,含笑前行。
谨祝深情之人生命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