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贫穷、饥饿的阴影笼罩着我的家庭、我的村庄、我的祖国。缺吃、少穿的窘境困扰着我的全家、我的四邻、我的乡亲。
　　 一天下午，母亲和往常一样催促我和二哥去抬水。我们饿得连话都懒得说，二哥提着水桶扛着扁担、我拿着水斗，有气无力地走出家门。母亲还不放心地叮嘱我们到井口要小心。
　　 饿肚时期的冬季，由于夜长天短，家穷人饿，大街行人稀少。只有几个戴着旧兔皮帽和烂羊皮手套的青年人，担着水桶零星地行走在街上。
　　 井沿上坚冰冻得有一尺多厚，井口只能放进一个打水的柳编水斗。二哥用双手掬了些土撒在井口有冰的地方，水和土很快冻结，井口表面就不那样光滑了。井有几丈深，借着井口的滑冰，我把绳头儿缠住胳膊用肩背着拉，二哥站在井口旁等着水斗上来往桶里倒水。当我们抬着水桶走进院里，很多麻雀和我们一样饿得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在院子的乱柴堆里忙着觅食，看见我们抬着水进了院，“轰”地一声都飞到了树上。这时，母亲拿着筛子从家里出来端暖炕的柴禾。
　　 第二天，母亲虽然没吃多少东西，但去厕所的次数频繁，后来走不动就病倒在炕上，一直拉稀水。
　　 父亲忙得团团转，请了医生买些止泻药，就是不见母亲的病有好转。母亲近一米七的个子，体重没有一百斤，眼窝深陷，眼睛无神，面黄饥瘦，两肋皮包骨头，四肢骨瘦如柴，晚上在朦胧中宛如一堆枯髅。
　　 邻村的姑姑和其他亲朋听到母亲病重，卧床不起，便前来看望。地上站的、炕上坐的十多人，医生换了三几个，把脉买药好多次，就是治不好母亲的拉肚子。
　　 坐在炕头的姑姑，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裤腿系得紧紧的，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衣服虽然破旧但十分干净，从衣着上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很讲究的女人。姑姑心灵手巧，过年剪出的窗花各种各样，活灵活现。姑姑没学过医，但懂得一些医道，刚出生的婴儿患上“四六风”让她几针就能扎好。
　　 父亲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不吱声，对母亲的病很是担心，又不知如何是好，手里拿着烟袋和烟锅，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抽闷烟。看着母亲病情不见好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见过吃得多拉肚子，还没见过吃不上饭拉肚子的。敢情人穷喝水也打牙哩？”
　　 母亲睡在炕上，盖着一张四周磨出旧棉絮的薄被子，她的脸呈土黄色，过多的脱水使她嘴唇干裂，眼睛无神地半睁半闭。看见母亲成天不吃不喝，我很觉后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就成了没娘的孩儿了吗？
　　 “妈，喝点水吧。”姐姐左手端起半碗水，右手拿着羹匙给母亲嘴里喂。母亲张着嘴，一半喂进嘴里，一半流在枕头上。
　　 姑姑观察了一阵便说道：“你们找上十个灯盏儿、叠上两张黄表、买上一把香、做上三碗菜，夜深人静时在当院摆上供，说不定惹上哪路神了。”姑姑说，“该讲迷信也得讲，灵不灵说不准。”
　　 父亲没了主意，只好按照姑姑的吩咐去准备。在东房窗台上正寻着过年用过的灯盏儿时，他突然发现窗台上晒放的李核所剩无几。
　　 “东房窗台上的李核哪里去了？”父亲气吁吁地回到家里质问孩子们，以为我们小孩装上李核出去“点羊窝儿”、“撞钱儿”贪玩时输光了。
　　 弟兄姊妹你看我，我看你，让父亲问得莫名其妙，谁也不吱声，房里的空气一下凝固起来。
　　 “我吃了。”母亲有气无力、嘟嘟囔囔地说。
　　 “唉呀！”姑姑惊叫一声后问道：“是不是拉肚前吃的？”
　　 母亲点点头。
　　 原来，前几天午饭都是掺糠黍子糕和胡萝卜缨子烩土豆丝，全家七口人只能吃个半饱，母亲一直让着父亲和我们先吃。到了晚上，实在饿得难以支撑，等到人们都睡下了，她想起吃完李子在院窗台上放着一些李核，一边烧杨叶暖家热炕，一边捣些李核将李仁放在火盖上烤烙，左手拉着风箱，右手给灶门塞着柴禾，之后便从火盖上取下几颗李仁喂在嘴里。李仁是助消化的，母亲吃李仁是为了充饥。
　　 “我说咋就止不住个拉肚子。”姑姑像是明白了一切似的。
　　 “二姐有办法？”父亲问。
　　 “看来是李核闹的。”姑姑对父亲说，“你从李树刮些树皮，越老的越好，把它用砂壶煎上，看看能不能补住肚子。”
　　 父亲马上拿着切菜刀走出院子，在李树靠近地皮几尺高的主干上刮了一些树皮，被刮的部位露出一片疤痕。喝完李树皮煎的汤，母亲晚上睡得安稳，等到天明也没有再拉肚子。母亲的病让姑姑一个不花钱的偏方就治愈了。
　　 “唉，看来阳罪还没有受够哩。”母亲既是感叹，又是怨叹。为丈夫，为孩子，她忍受着饥饿无尽的煎熬；对于生，对于死，已经无所谓。这是一位贤妻良母在生活无奈时的真情流露。
　　 我懂得了母亲的无私和伟大。
　　
　　 二
　　 小的时候，我很少穿新衣服，有时母亲在冬季能给缝上一件新衣面、烂棉花、旧里子的棉衣，也很知足。我们的衣服遮体御寒，全凭母亲一年四季缝缝补补、拆拆洗洗维持的。
　　 每当春暖花开，母亲就把棉衣里的棉花取出改做成了夹衣。到了数伏季节，母亲又把夹衣的里子拆掉，沿衣服边缝好就成夏装了。冬季来临，破了的单衣加上补丁再做棉衣的外面，褪了色还要翻面，把补丁多的做成里子装入旧棉花再缝成棉衣。一年四季除天冷时上身里头穿着一个像砍肩一样的棉腰子外，再没有任何内衣、内裤。我们全家七口人年年如此，人人这样。
　　 冬季是农闲时间，而母亲在家闲不下来，忙完了全家人的棉衣缝补、拆洗，就从邻居们铰上鞋样子，用烂布头粘上衬子，开始做布鞋。做鞋底时，母亲提前用白麻捻成绳子，右手中指带着顶针，先用锥子穿上孔，再把带绳子的针穿过去，然后把绳子翻在胳膊肘上使劲勒紧，这样纳出的鞋底才结实。就这样一锥一锥地扎，一针一针地引，一次一次地勒，等到一双鞋底纳完，母亲右手掌磨出了老茧。为了赶时间，有时左邻右舍的妇女们前来串门，母亲在闲聊时纳鞋底的手也没停过；晚上吃完饭，母亲在煤油灯下也经常纳鞋底。
　　 过去，农村家庭主妇的针线活儿多，穷人家的针线活儿更多。一家老小，冬天父亲和弟兄们头上戴的棉帽，全家人脚上穿的布鞋和布袜，是母亲一针一线做成的；全身穿的棉衣、夹衣和单衣，是母亲亲手拆洗、缝补的；衣服磨破，也是母亲用一块块的补丁连缀的，母亲一年的针线活儿没完没了。
　　 不管是买新布缝衣服裁剪下的布头，还是从不能穿的烂衣服拆下的补丁，母亲都珍宝似的总要保存起来。新布头对接缝起来当鞋面，烂补丁打成衬子做鞋帮、鞋底，巴掌大的一块儿也舍不得扔掉。父亲的羊皮袄烂得不能穿了，母亲又拆开为父亲改做缝制成羊皮褥子，为我们缝了几双羊皮手套，剩下的羊皮太小就铰下羊毛塞进我们的棉鞋用来保暖。后来我们穿上了线袜子和尼龙袜子，袜底破得再不能穿了，母亲还要把袜筒子剪下来缝好套在我们的袖口上，为的是袖口耐磨和保持干净。
　　 母亲去世后，我打开已经脱了红漆皮的旧柜子清理母亲的遗物，上面的两个抽屉里存放着大大小小的绱鞋旋头和补袜的旋子，还有纳鞋的锥子、捻线坨、铰布的剪子。抽屉下面有两扇门，里面放着针线笸箩儿，有长短不一的缝衣针和绕成球形、缠成圆柱形、剪成小捆儿形的各种颜色的缝衣线。还有三个布包，一个包的有裁剪衣服剩下的各种颜色布的边角料，压展后一层层地摞着；一个包的是拆下破旧衣服且已褪了色的旧布片，有劳动布、白市布、卡几布和的确良布等；另一个包着母亲早已为父亲准备的葬老衣服(寿衣)和鞋帽。这就是母亲一生中做针线所用的物品、保存的衣物和辛劳的见证。
　　 此后，我再次读到孟郊《游子吟》中的诗句时，才真正感受到：慈母手中线，为我缝补了身心的温暖，连缀出美好的人生。但人去屋空，“寸草心”再无法报得“三春晖”，成为我一辈子的憾事。
　　
　　 三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日，这是一个令我铭记在心、终身难忘的日子。我母亲就在这一天去世了。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身边只有父亲、我和过门几天的妻子。她突然而去，没有最后告别，没有留下遗言，没有打扰其他亲人。我一时不敢相信、难以接受这是真的，但现实是无情的，我悲痛欲绝，欲哭无泪。
　　 娘啊，今天是大年初一，你不该走！你听，大街上还有孩子们在开心地玩耍、嬉闹，天空上还不时地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你看，邻居院子里灯火辉煌，人们还沉浸在新春佳节的喜庆、欢快之中；你说，咱们家是穷一些，但男成双、女配对，儿孙满堂，欢快的气氛不比谁家逊色，这不是你一生中希望看到的吗？再过十分钟，仅仅是十分钟，那就是初二了。你为什么愆不得，一会儿也愆不得呢？即便你不能和我们再生活二三十年，坚持十年、八年你还不到八十岁，哪怕是一年、二年，总给我们留一些孝敬的机会吧！你曾经生怕死在我的婚前或结婚的大喜日子。为什么越怕啥越来啥呢？整个冬天你的身体好于往年，精神状态不差，病情也稳定。我想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难道说你为儿子的婚事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与病魔的抗争做到了竭尽全力？你说过，有福的生在大年，没福的死在大年。你已经苦了一辈子，为什么临终还一定要应验这苦命、选择这样的归期呢？
　　 娘啊，不孝子才结婚数日，你不该走！儿子不才又不孝，近而立之年才成家。你为我操碎了心。也许你看到我结了婚，可以缓一缓、歇一歇、松口气了。也许你看到儿子娶了个贤惠又漂亮的媳妇一切满意了，已经放心了，可以撒手了，终归交待了。而你想过没有，我犹如一只雏鸟，看见其他小鸟已经离巢，脱开父母可以独立生活，而自己翅膀不硬仍在垫窝中，没离开过娘，没走向成熟，没独自生活，还需要母亲的关爱和呵护。就是成了家，儿子在母亲的眼里一直还是孩子，需要在母亲的教导下，给我们一些逐渐适应新生活的时间和机会，借助新婚期间，多么希望你老人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啊！你对儿子疼爱有加，操劳无度，就怕儿子身心受伤，难以成人、成家。就是儿子结婚的那一天──腊月二十七，你还催促儿子赶快把新媳妇娶回家。当过门的儿媳到家的时候，你躲在耳房里迟迟不肯出来。你说按照当地风俗，结婚这一天婆媳见面越晚日后关系越好。怎么只过了几天，婆媳还没处你就要扔下我们远走呢？儿子度蜜月才开始，你能忍心就这样抛弃我们扬长而去吗？
　　 娘啊，父亲是多么孤单，你不该走！父亲年事已高，七十大几的人正需要老伴陪在身边相互照顾，欢度晚年。人老了更需要有“伴”，你的不辞而别，不觉得有些残忍吗？也许你会说，把父亲托付给我们是放心的。我结了婚也不会和父母分家另过，现在留下孤苦伶仃的父亲，儿子绝对不会让父亲受半点委曲和痛苦。但面临的实际困难，我们夫妻俩都有工作不能每天陪在父亲身边，就是我们经常回来看望、伺候老人，哪有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在一起开心、快乐呢。况且我还在学校读书，开学后离开家怎能安心放得下老父亲啊！再说每年冬季你的肺气肿病复发不能下地做饭干活，都是老父亲笨手笨脚地亲自服侍、操劳。说在这一点，你也不应该丢下老父亲让他受孤独之苦。你撒手人寰，老父亲处于极度的痛苦中，他说你心狠。娘啊，你看见吗？父亲边说边流得是痛心的老泪。我担心他经受这么大的打击会衰老得更快，今后的日子更加难过、难熬。我思念着母亲，担心着父亲，你叫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娘啊，你还没享过一天福，你不该走！从我记事起，你做在人前，吃在人后；关心父亲和我们，顾不得自己的苦和累。活了一辈子，你没穿过一套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应时饭，没庆贺过自己的一次生日。我知道，这是拉扯孩子多造成的贫困。再过半年，我就要从师范学校毕业，成为公办教师，我就能挣上工资。只有半年，还长吗？到那时，你的儿子拿着自己挣的钱，给你买最好的衣服，给你做最好的饭菜，给你买最好的药治病，给你兜里装些零花钱，好好享受儿子的孝心。你刚过门的儿媳是善良的孝顺的，我敢向父母保证，对你们的晚年，我们会尽其所能让你们分享快乐和幸福，这也是儿辈赡养父母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你们抚养和疼爱儿女应得的回报。你一生为我们清贫度日，不就是为等到儿子自立后有能力孝敬你们的那一天吗？你怎么就等不及呢？儿子知道你太累了，想独自休息了。你带着清贫、安详就这样走了，没有任何遗憾。但给儿子留下的遗憾，让儿子就这样痛苦一生吗？
　　 娘啊，儿子在叫你，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