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岁末，春运依始，余因事远游黔中，初访遵义、贵阳、修文。贵州群山连绵，水流沛然，虽千山万水，不足以喻其富。所云喀斯特地形者，寰球与欧洲之巴尔干并著，宜乎其山水之雄奇瑰丽也。其地远在西南，宜乎气候湿热，然以地势之隆，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虽在隆冬，气候宜人，触目山青水绿，与北国之瑞雪纷飞者，迥异其趣。唯多阴雨，余自贵阳下车，迎面细雨如丝，往来数日间，少有曦日。人云贵阳之名，以其居贵山之阳，或曰以其多阴少阳，是以贵之，果如是乎？
　　 贵州僻在山川阻隔之外，古者濮人世居其中，长于采砂炼汞，至今为多民族聚居地。故一部贵州史，当作民族融合发展史看也。先秦时，巴蜀当其北，荆楚居其东，及赢秦一统，置黔中郡，开五尺道，四方文化，愈荟萃兹邦。中华民族之交汇融合、多元一体，由来久矣！“礼失而求诸野”，古中原衣冠、发式、礼仪之俗，屡经板荡之余，或者湮没无闻。而黔中之民，往往因地制宜，传承至今。其民俗之醇厚多彩，与山水之富丽多奇，相得而益彰也。
　　 世人莫不知“夜郎自大”，然不知夜郎独大也，古之夜郎，在今遵义、黔北之地。战国至秦汉时，夜郎为西南夷诸君长之首，汉武开辟西南夷，遣唐蒙至夜郎者，非此之故欤？盖夜郎内附，则黔中向化矣。汉分巴割蜀，置犍为郡，因秦五尺道，复开夜郎道。道路既通，则两地交通愈便，朝廷颇移民以实之，民族之融合、边疆之巩固，愈益深稳。夜郎内附，汉置牂牁郡，夜郎终归一统之局，其于贵州之开发，影响深远矣。文运之兴，所以开太平也。汉时，遵义有鸿儒舍人、盛览、尹珍者出，并称三贤，或名动中原，或化流乡梓。盖大师云者，不能徒生，必以文化之世代滋养而至，复为之星辰，辉耀万古也。
　　 大唐贞观间，于遵义地置播州，朝廷经制州也。唐末衰乱，南诏乘时陷播州，久之，僖宗乾符三年，太原杨端应诏复播州。其后，杨氏世袭土司，至大明万历二十八年，传二十九代，历七百二十五年。宋朝文教兴盛，土司杨粲等亦尊崇儒术，“留意艺文”，由是蛮荒子弟多读书攻文。黔中土俗，为之丕变。至明初，贵州凡四大宣慰司，皆以当地豪族世袭，而杨氏为之魁。是故欲知贵州省情者，不可不知土司也。
　　 大略言之，所云大一统者，譬如百川到海，势也。汉唐国势方彰，天下一统，故贵州内附。宋惩唐室藩镇割据之祸，偃武修文，束兵权于上，其势内重外轻，方与辽金西夏征战不休，无暇南顾。有元虽强横一时，然历数不足百年，亦假土司治理黔中。大明开国，乘混一海内之威，太祖设贵州都指挥使司，辖制诸土司；成祖或废之，设承宣布政使司，此则贵州立省之始也。其后数百年间，官学渐兴，文教日盛，有以促成民族融合、文化兼容之局，道一风同，素为统一之本。万历间，朝廷平定播州，移民纷纷涌入，贵州风物，复为之一变。逮至明末，土司大者废除，小者承命不暇，渐趋废除。盖改土归流，政由一统，大势所趋也，岂人情好恶为哉？清朝龙兴之初，因兵势之雄，经理封疆，雍正时设“新疆六厅”，土司至此名存实亡，此贵州建省之大略也。
　　 龙场悟道，贵州文化之盛事也，其地即今之修文，属贵阳。清康熙时，圣祖因苗疆开拓，取偃武修文之意，更名修文。昔王阳明先生悟道于此，五百年间，风流所被益广，余南来黔中，得无拜访前贤胜迹乎？阳明洞，先生悟道处也。先生少负奇才，立志“学做圣人”，慨然有经略天下志，梁任公誉为“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之完人。明正德间，先生以触忤权阉刘瑾，受廷仗，谪龙场驿丞。悟道之后，开创龙冈书院，讲学于此。贵州文教，于是乎兴。后人改为王文成公祠，所以致敬乎先生之功德也。祠外有君子亭，民国时，蒋公手书“知行合一”四字，勒之石上。倭寇犯华，因栖张学良于此，其中亦有深意欤？
　　 观夫阳明洞，天生岩体之中，数丈之室尔，其中溶岩贞固，赋形清奇，不可名状。洞穴通透于岩壁之间，达于光明之域，是故幽而不闭，方而不固，此非吾人之心乎？噫！当明之时，龙场乃僻远之区也，苗撩杂居，先生犯历瘴气，栖迟于此，而执德不回，所谓天将玉成之以困苦者也。悟道于此，成其德业，不亦宜乎？先生之言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是人人皆可为圣贤也，要在去其旧染之污，使吾心日进于光明，复归于天理之本然，此心学所以不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