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麦子,麦子(短篇小说)
明天去割麦子!向福玉很兴奋。
向福玉十六岁,上初中二年级。这一年,他自己能听到身上骨头拔节的咔嚓咔嚓声,个子一下子蹿起来,有父亲高了;摸一摸腿肚子、胳膊上的“老鼠”,硬邦邦,像铁,能敲出响声。
他向队长请求参加割麦。队长打量他一会,问:
“能行?”
“行。”
“可累啊,受得了?”
“受得了。”
向福玉握着拳头弯一弯胳膊,亮出胳膊上结实的“老鼠”。
队长拍拍向福玉的肩膀,说:
“行,小子,晚上抓阄吧。”
乡下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每年少一个暑假,多出来一个麦假和一个秋假。小学的五年,每到麦假,向福玉都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和同班的同学(都是一个村的)一起,提着篮子排着队到收获完麦子的田里拾麦穗。在哪个生产队的地里拾的,就再排着队把拾得的麦穗送到哪个生产队的场院,然后再排着队回家。今天到第一生产队,明天到第二或者第三、第四生产队。轮流着转,也并不是非得每个生产队拾的天数都相同。没有人计较。每个孩子一天能得到三到四个工分的报酬。这比起大人的劳动量来说,等于是白给的福利。也没有人计较。大人喜欢看孩子们并不太整齐的队形,听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和算不得多嘹亮的歌声。没有人在乎孩子们干的活是多还是少。似乎有一帮孩子加入劳动,他们的劳累程度就减轻许多。因为大人们淌着汗水的脸上,每每总是挂着笑容。有时候,队长还会派人去挑了深井的井拔凉水,加上点糖精,犒劳孩子们。也犒劳大人。这时候,像过节——孩子欢笑,大人也乐呵。都甜到了心里。
向福玉在五年级时,偶尔能被安排搬麦个子的活。把地里捆好的麦个子搬到路边,以便于马车装车运往场院。这一般是老娘们的活计,只是急着了,才让较大一点的孩子参加。这活比拾麦穗累很多,但向福玉却很兴奋。因为这是大人的活。能干大人的活,说明自己长大了。大人们都是用绳子背,一次能背五六个、七八个麦个子;离得远,就用扁担挑,挑得更多。向福玉他们自由,没有人规定他们必须是背还是挑。他们喜欢扛,一次扛一个,一溜小跑。不觉得累。好玩。拾麦穗的孩子好生羡慕他们。
搬麦个子,满地跑,还能检验出前面割麦子的男劳力的品行——实诚的人,割的麦茬矮,几乎贴着地皮;偷懒的,割的麦茬高。大家多是穿塑料凉鞋,前面露着脚指头、后面露着脚后跟,“空前绝后”的那种。麦茬高,扎脚。有时候能扎出血来。还有那麦个子——多数人都是捆得不大不小,结结实实,偷懒的人却捆得稀松糊弄,一搬就散,耽误工夫。捆得最大的麦个子,向福玉他们扛不动,两个人抬也费劲。大人们总是叮咛——别动那大个的,捡小的扛。他们偷偷地称呼这种麦个子叫“奸臣个子”。不用问,这准是大黑熊捆的。大黑熊一米八的大个,满脸络腮胡子,壮实得像铁塔,是村里的第一壮汉。比如挑担子,他若是把力气真使出来,一担比别人的两担都多。也许是太强壮了,所以脾气就暴躁(电影里也是),横着膀子晃,连队长也让他三分。
向福玉很羡慕割麦子的“十分”劳力——右手的镰刀往麦子中间一搭一拢,一排麦子的麦梢就聚拢到了一起,左手手心向外一把正好握住,右手的镰刀再顺势向下一落,贴着地皮一拉,只听“呲——”的一声,一大把麦子就割了下来。如此往复,一片片的麦浪就在身后躺得齐齐整整。手、腰、步伐、镰刀,配合得顺畅流利。如行云流水。向福玉把每个步骤、细节都看明白,记在心里,没事的时候常常自己比划着学。他最喜欢站到大豆虫身后看。看着看着就看痴了。大豆虫身材瘦小,体格单薄,长相也有点不讨人喜欢,应该算是最末等的十分劳力。但他割麦子却是第一把好手。大黑熊都甘拜下风。据说是早年间还没成立人民公社前,到黄县带功夫(打短工)练出来的本事。向福玉想象着自己也是高手。超过大豆虫的高手(他觉得自己肯定会长得比大豆虫魁梧帅气)。一口气割到地头。回身看看别人低头弯腰地追赶,像是向自己这个优胜者行礼。这样想着。向福玉会笑出声来。
向福玉没有割麦子的机会。他只能拾麦穗,搬麦个子。他在大人们坐到地头抽烟休息的时候,想借别人的镰刀试试,得到的回答却是:“小孩子割什么割?别割了手吧。”或者“拉倒吧,我这把镰刀是新买的,钢火好着呐!别给我蹦上牙。”偶尔,会有人把镰刀往他面前一扔:“小子,试试看。”向福玉就说声谢谢,信心满满地走向地头,像信心满满地走进考场一样,带着庄严。然而,动上手,向福玉就发现自己在心里熟练地演练过多次的动作全都不好使,笨拙得像刚上学时学写字,惹得大人不停地笑:“小子,知道滋味了吧?拿镰刀可不像拿铅笔那么轻快。”向福玉不吱声。继续割。有一下握的麦子多了,一镰刀没割透,再一使劲,竟然晃了一下,镰刀差点砍到小腿上,吓得那人赶紧过来夺下镰刀,说:“妈呀,吓死个人!算了算了。使劲长吧,长大了再割。”向福玉讪讪地说“你的镰刀不快”。大人们又笑起来。有人摸摸他的头说:“使劲长吧,长大了就会了。”向福玉脸红着看看自己割的一小段麦子,麦茬参差不齐,像锯齿一样,脸更红了。
嗯,使劲长。
上了初中,就到外村读书了。再放麦假,就不必像小学生一样集体拾麦穗了。像大人一样到各自所在的生产队,听从队长安排活计。队长安排给向福玉的,不是和老娘们一起搬麦个子,就是跟马车,或者是一些其他的零碎活。挣和老娘们一样的一天七个工分。向福玉很失望。没有人把他当大人看。
机会来了。
今年麦收和以往不同。割麦子实行包干。要割哪一片的麦子,头一天队长和会计就谱量好了——哪一块地多大,麦子长得如何,收割难易程度等等综合考虑,分割开来,写好阄,在晚上记工分的时候大家抓阄。谁抓到哪块地就负责哪块地——割完,搬出去。谁完成谁收工。给一样的工分。十分。大家都喜欢这个办法。这样可以避免“磨洋工”的,还可以半夜起来割。早早完成,有自由的时间安排个人家里的事情。
抓阄时,向福玉不好意思往前挤,最后一个抓阄。最后一个阄。是南洼最边上的一块长溜地,一亩。他问大豆虫:
“二爷,您明早几点走?喊我一声,我怕睡过头。”
“一点。放心吧,我去喊你。赶紧回去准备准备睡觉吧。”
“嗯。”
在回家的半道上,大黑熊追上他,问:
“抓的哪块地?”
“长溜。”
“哦,一亩呢,不少。能割完?咱俩换换吧,我抓的中间的小四方块,才六分。你一个小孩子,我帮帮你。”
“行呀。谢谢叔!您真好。”
“谢什么呀?叔是可怜你……说好了,不反悔。”
“嗯,不反悔。谢谢叔!”
向福玉回到家里就开始磨镰刀。其实,两把镰刀他父亲早就替他磨好了。他还要再磨一磨。
向福玉的父亲有肺结核病,干不了体力活。村里照顾他,让他在村里的代销点卖货。农忙时,除了早上开门,其余时间也是到场院里忙活。和母亲一样一天挣七个工分。也是半劳力。向福玉的家里没有挣十分的整劳力。挣的工分少,就吃不上平均粮。这样的家庭属于“被别人养活的”家庭。是被“整劳力”看不起的。一天能挣十个工分才算得上是“整劳力”。向福玉渴望长大。成为一个标准的挣十个工分的整劳力。做家里的顶梁柱。让父亲母亲自豪地抬起头来。
今年的割麦,让他有了和整劳力挣一样工分的机会。他要向全村人证明:向福玉,长大了,身体结实,是标准的整劳力。
当然,向福玉不会真的退学回来劳动。他现在有了更远大的目标——考上大学,做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由于兴奋,向福玉并没有睡深。村里的狗一开始叫,他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不惊醒熟睡的父亲母亲。他们太劳累了。尽管洗脸时动作尽量地轻,不弄出水声,还是把父亲母亲惊动醒了。父亲咳嗽了两声。母亲说:“玉啊,锅台上有一包核桃酥,你吃吧。剩下的带上,割麦子累,饿了好垫一垫。”向福玉答应:“好的。妈,您睡吧,不用管我。”他就着大葱吃了一个玉米饼子。核桃酥要留着给父亲。父亲的病需要营养。带不带干粮呢?他迟疑一会。不带。凭自己的体力,即便到天亮时割不完,半上午也一定能割完,回家吃饭,饿不着。他拿起水瓢舀了水缸里的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半瓢,再把一个玻璃的葡萄糖瓶子灌满,放进书包,预备着山上喝;把绳子也放进书包,斜挎着背好,就拿起两把镰刀站在门口等大豆虫。
下半夜的露气很重。挺凉。下玄月还没有磨成镰刀状,挂在黑幕一样的天空上,洒下水一样清冷的光芒。村子很静,杂乱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显得特别地清晰。一切都灰蒙蒙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是一个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世界。向福玉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时间走过街道、走在山路上。他觉得好似走在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里,亦梦亦幻,而又异常清醒。
南洼在村南,有四里地远,紧挨着长满松树的荒山老虎沟,是村里最远最偏僻的粮田。小时候向福玉和伙伴们上山拾柴火或者挖野菜时,大人叮嘱:“别走太远,别到南洼那里去,山里有貔子,会迷惑人的,特别是落单的小孩。”
向福玉就问:“为什么老牛官放牛总爱到老虎沟去?他不害怕吗?”
“老牛官是大人呢。还有牛呢。貔子害怕牛。”
“老虎沟有老虎吗?”
“没有。有獾,有水狼,有貔子。”
“那为什么叫老虎沟?”
“兴许老辈子的时候有吧。”
“那现在为什么没有了?老虎去哪了?老虎打不过獾、水狼、还有貔子吗?”
……
这些问题,向福玉爱问。孩子们都爱问。每每,问的认真地问,答的也认真地答。有时候一天能问上好几遍。老虎沟是个让人既害怕又好奇的神秘地方。今天到老虎沟跟前的麦地里割麦子。还是晚上。还是鬼啊、神啊的乱七八糟的吓人东西最爱出没的下半夜。向福玉一点没觉得害怕。许是因为有好多大人在?还是自己长大了?反正是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害怕。嗯。不怕。
人们分散开来,各自找到自己抓到的地块。大豆虫踩上了一泡屎,骂道:“倒霉,踩了一脚鳖屎!哪个儿子拉的?”有脑子反应快的远远地接话:“你家老二拉的。”就有笑声从四周响起来。大豆虫回过神来,又骂:“原来是你这个混蛋儿子呀,一点也不乖。”向福玉也笑。他顺利地找到自己的那块“小四方”。每一块地都有自己的名字。社员们自己起的。根据地块的方位、形状,名字都有特点,比如:“刀把”、“鸭蛋”、“沟底”,甚至还有块地叫“裤裆”。形象。向福玉每年麦假、秋假都跟着上山,也把这些地块的名字记得滚瓜烂熟。即便月光朦胧,也不会找错的。
露水很重。向福玉的裤脚湿了。衣襟也湿了。割下的麦子在手里格外地沉甸甸的。今年麦子长得好,是个丰收年。怪不得社员们都喜气洋洋的。有人预计,今年麦收后,扣除公粮,平均每个人能分上一百斤麦子呢!一百斤呀!向福玉家能分上三百斤呢!能多吃上多少顿白面馒头呀!想一想,都让人兴奋。麦子长得好,割起来就费劲。费劲也高兴。看着麦子,就像看见锅里热气腾腾的雪白的大馒头。每割一把,心里就念叨一下:一个大馒头,又一个大馒头。向福玉割得极认真仔细。他把镰刀紧贴着地面割。他要把麦茬割得比任何一个十分整劳力割的都低。他要不落下一个麦穗。不用人再来拾麦穗。自己是大人了。有的是力气。干什么就要干好。像对待学习一样。向福玉开始动作不太熟练协调。割了一垄后,就熟练了。向福玉觉得自己浑身热腾腾的。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外套脱了,只留背心。下半夜,并不冷。露水也不凉。爽快。一口气又割几垄。虎虎生风。出汗了。
月光浑浊了。天开始暗下来。天就要亮了。向福玉感觉出来困。眼皮沉重。身上早已经湿透。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露水。手掌火辣辣的。起泡了。手指僵硬。伸开、握起,疼。腰也一样。都说“小孩没有腰”,腰疼,是说明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暗影中向福玉咧着嘴自己莞尔了一下。镰刀钝了,每割一把都吃力。他带了两把镰刀。这已经是第二把了。打量一下地块,还剩三分之一。他又换回第一把镰刀,还是这一把更锋利些。坚持一下。胜利就在前面等着。
天光大亮。向福玉遗憾没有爬上高处看一看山里的日出。山里的日出一定会有别样的精彩。其实,是没有力气爬。自己这回憋了一口气一阵猛干,直起腰来看看,一垄还没割到头。为什么速度越来越慢了?听到有人喊:“收工喽——回去吃饭喽——赶集去喽——”又有人喊:“去赶集吗?帮我捎一百颗地瓜芽,我下午到自留地栽地瓜。”向福玉直起腰,看见大黑熊挑着小山似的两大捆麦个子正步履生风地往道边送。要是有照相机拍下来,真是一幅丰收的好画面。向福玉真羡慕呀!不愧是第一壮汉!这么早就割完了,而且,这一担麦子,若换成自己,莫说挑着步履生风,原地挑起来都不能办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