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庚子鼠年小年啦，水滩镇又逢集。
　　 一大早，漫天的雪花欢快飞舞着，就像期盼过年的人们的心绪。不时，驻足了下来，仿佛要欣赏这水滩镇上浓浓的年味似的。紧接着，镇子上便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熟悉的面孔一个咬着另一个的耳朵，不熟悉的伸长了耳朵惊讶地聆听着。
　　 大街小巷里发疯了一般传播着一条赫人的消息：“咱水滩走出去的野味王在江城被抓了！”
　　 也有的知根知底似的，不客气道：“别以讹传讹了，都是水滩人，说话那么刻薄干啥？野味王不是被抓了，而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政府强制隔离治疗了。”
　　 至于理由，秃子头上的苍蝇明摆着。不由分说，乡亲们的心里谁都明镜儿似的。
　　 总之，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人常说，好话不出门，坏话一股风。真是的，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水滩镇乃至粟州县的千家万户。
　　 岁除那天，家家户户贴春联挂灯笼的喜庆时刻，江城党政机关工作的两个水滩人给家里打来电话，这件事最终得到了证实。
　　 两条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
　　 野味王因吃了体内带有新型冠状病毒的野生动物——蝙蝠，被强制隔离治疗。又因严重违犯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被公安机关正式抓捕。
　　 现在，人在江城一家疫情防治定点医院。在公安机关监控下，先接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治疗。治愈后将无条件接受法律制裁。
　　 野味王的同伙李家傲一同被抓，一同接受强制隔离治疗，也将一同接受法律制裁。
　　 当地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李家豪也由纪检监察部门“双规”，正在接受组织审查调查。
　　 野味王，姓周，打小人们都叫他周狗游。
　　 周狗游肯定不是他的大名，或许和野味王一样，都是好事的人们送给他的绰号。
　　 只不过野味王除了夸赞还带有怂恿的意味，周狗游绝对是在讽刺他挖苦他丑话他。用当地人的话说，这名字把他的形象给彻底日塌了。
　　 可是，周狗游倒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于这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即使当面喊他周狗游，他都会咧着个大嘴只是笑。
　　
　　 二
　　 1968年，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
　　 盛夏的一天，周长根的媳妇难产了。
　　 她本来已经生下了六个花朵一般的女儿。
　　 但是，长根家是个十分传统的家庭，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
　　 周爷爷早都拄着个拐杖，跺着脚，发号施令了：“老周家已经三代单传了。说什么，不能让老祖先的血脉在这一代生生给断了。即使犯了九女星，也要生十个，生十一个……生不出一个带把儿的绝对不能罢休。”
　　 就这样，长根媳妇终于不辱使命，生出了一个面色黧黑的男孩。
　　 待到男孩七岁时，按常规，父母送他去上学。
　　 起初，他死活不肯，一副冥顽不化的样子。
　　 后来，生产队女队长路遇了，故意吓唬他：“去不去？不去就跟着你妈修地球来。每天给你划上三方土。你从高处把土挖下来，抄到架子车上，推过去，填到低洼处。你试试修地球好不好？好了，就天天修地球，不去念书了。”
　　 于是，他被唬住了。第二天，就耷拉着脑袋，斜挎着书包，踏进了学校大门。
　　 然而，人在曹营心在汉。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
　　 那个时期，停招了将近十年的大学刚刚恢复招生，中小学仍然不实行升留级制度。
　　 所以，六年后，周狗游和别的同学一道顺利拿到了小学毕业证书。
　　 时至今日，那张毕业证书还炫耀似的粘贴在老周家上窑的正面墙壁上。不过，早已烟熏火燎得不像样子了。
　　 那是一张油光纸印制的奖状，上面写着：“周游同学德智体几方面都得到了发展，准予毕业。”
　　 周游是他上学后，班主任老师灵机一动，采用缩略的方式，给他起的大名。
　　 这时，十三岁的周游已经沾染了不少坏习气。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抽起旱烟来一锅接一锅的，搞起恶作剧来一出连一出的。
　　 尤其令人蹊跷的是，他不知中了哪门子邪，竟然喜欢上捉鸟斗鸡来了。
　　 他的两条腿简直就是飞毛腿，可以追着一只麻雀跑，上东山，下西山，跨大涧，越河道，直至把麻雀活活挣死。接着，弄几把干柴火，烧麻雀肉吃。
　　 路遇一堆屎壳郎，他会同样烧烤了它们，一个个剥开来，嚼得吧唧吧唧，满嘴津津有味。
　　 无聊时，他还会用弹弓打下一两只展翅飞翔或落在大树上“哇——哇——”乱叫的乌鸦来，烧熟了，诓骗一起的小伙伴把它当作喜鹊肉吃。
　　 据说乌鸦的肉有狐臭味，一般人会食之不得下咽也。
　　 瞎瞎肉，烤食骨脆肉香，清蒸清爽可口。瞎瞎可是大害虫，人们常用弓弩捕捉。周游自然不甘落后。
　　 白天，周游会呼呼大睡。有时怕父母撞见，他会跑到伙伴家的草垛上去睡大觉。晚上，吆喝上几个小伙伴，爬悬崖，走峭壁，掏鸟窝，取鸟蛋。别忘了，鸟蛋乳鸟也是他们的口中美味。
　　 可以这么说，在那个肉食品相对贫乏的年代里，周游遍尝了野味，得到了野味给予他的口福之享。所以，自小，他就爱上了捕杀野生动物获取野味这一行。
　　 此时，包产到户的号角业已吹响，周游决意不再踏进校门一步，逢人便自毁形象说：“我周游就是个榆木疙瘩，根本就不是念书的料。进校门就是进牢门，进教室就是进监室。难受死了。”
　　 所以，他喜欢自由自在，喜欢广阔天地，喜欢不受约束的生活。生产队解体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由劳动者。对此，他拥有着一万分的喜悦。
　　 起初，父母还想约束他，慢慢地也就不再约束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俩的约束根本就是对牛弹琴，白费气力，丝毫不起作用。
　　 三年后，有的发小上中专了，周游便高声大嗓说，“我都水大毕业了，他那算个屁。”因为他是水滩小学毕业生，故意把水滩小学说成了“水大”。又三年后，有的发小上大学了，他又怪声怪气说，“我都是野大的高材生了，他这算个毬。”因为他已游弋于田野里，以捕杀野生动物为生了，便如此说。
　　
　　 三
　　 二十岁那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午饭后，艳阳高照。田园里，郁郁葱葱；山野中，花草盛开；道路旁，绿树成荫。
　　 周游和伙伴张向阳偷了向阳爸爸的破土枪，汗流浃背地爬到了韩家山巅。
　　 远远望去，一棵巨大的榆树下，一块低洼处，好像一只野鸡微微扇动着翅膀，金色的阳光透过榆树的枝叶，波光粼粼。
　　 “向阳，野鸡。”周游指着说。
　　 向阳看见了，回应说：“嗯嗯。”
　　 周游迅速操起土枪，朝着目标，“砰”的就是一枪。
　　 榆树下，低洼处，“哇”的一声尖叫，是一个女娃受到极度惊吓的声音。
　　 周游张向阳也吓傻了，木木地站了一分钟。
　　 很快，二人反应了过来，疯子一般朝着女娃跑去。
　　 躺着的女娃听见有人过来，霍地立起身来，也傻傻地望着他俩。
　　 周游慌忙说：“没……没打上吧？”
　　 女娃眨巴眨巴眼睛，说：“没……”
　　 周游瘫坐在了地上，斜着眼，又问：“吃饭了没？太阳这么大，一个女娃娃，咋在这里？”
　　 “我咋就不能在这里？”女娃嘴角露出了笑容，朗声回答。
　　 “你干啥的？”张向阳眉毛吊了几吊，镇静了情绪，问。
　　 “放羊啊。”女娃提高了声音，回答。
　　 “哪羊呢？”张向阳又问。
　　 女娃指了指背面山坡，说：“背面是阴山。这会儿阴山凉快，吃草呢。”
　　 “真把人吓死了。”周游两手一摊，又说。
　　 “吓死了？眼睛呢？不看明白就往人身上打啊？幸亏……”女娃这才一脸的怒气，冰雹似的话语，冷冷抱怨道。
　　 “幸亏什么？”张向阳急问。
　　 女娃转而一笑，指着旁边牧羊鞭杆支起的花包巾，说：“自己看。”
　　 周游这才偏过头去，张向阳这才蹲下来，俩人仔细查看。一条崭新的花包巾打成了筛子。
　　 周游马上表态：“赔，我赔。”
　　 女娃姓冯，名小丽，厍去人，芳龄
　　 十七。家中人多劳少。所以，初中肄业，当上了家里的专职羊倌。
　　 她放牧的四十多只绵羊，个个膘肥体壮，人人见了人人夸。
　　 听到这里，女娃羊角辫一甩，满不在乎道：“算了吧！不就一条包巾嘛，值不了几个钱的。”
　　 周游一听，嗨，这女娃挺仗义的。不错，这种性格我喜欢。他斜了眼瞅着，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一弹，弹出一根来，叼在了嘴上，又弹出一根来，递给了张向阳。
　　 张向阳立马掏出一盒火柴，呲地一划，迅即，二人的烟头都点着了。
　　 周游美美吸了一口，吸去了少半截。接着，徐徐吐出一串烟圈来。烟圈一扭一扭缭绕了起来。周游得意地端详着。心中想，我得认真仔细地察看了。
　　 花衬衫，蓝布裤，方口鞋，紫色袜；四方脸，塌鼻梁，小眼睛，大嘴巴；皮肤细嫩，身材微胖，体格健壮，诺诺大方。
　　 接着，周游右手一挥，斩钉截铁说：“赔，一定赔。《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说得明白嘛，损坏东西要赔偿。”
　　 从此，大白天的，有事无事，周游都往小丽放羊的山上跑。小丽到东山放羊，他就往东山跑。小丽到西山放羊，他就往西山跑。
　　 他还跑遍了水滩镇所有的小卖部，挑拣了一条价格最高款式最新的丝巾赔偿了小丽，并告诉她：“你那包巾过时了，围这个吧，这个时髦。”
　　 聪明的小丽不但接受了他的丝巾，还接受了他的当归美容霜。
　　 逐渐地，她开始打扮了：梳好漂亮的长辫子，擦上周游赠送的美容霜，围上周游赔偿的丝巾。放羊的她，还时不时放开歌喉，唱起了委婉动听的“兰花花”。
　　 歌声在山野里荡漾，撩拨得周游心花怒放。
　　 就这样，他俩相爱了。小丽非周游不嫁，周游非小丽不娶。
　　 从邂逅相遇到喜结连理，两个人度过了甜甜蜜蜜的一年时间。
　　 结婚一年后，小丽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婴。三年后，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婴。“有儿有女活神仙啦。”邻居们借用俗语夸赞说。周游一家的小日子可真过得风生水起，和和美美。
　　
　　 四
　　 选择捕杀野生动物作为职业，开始时，周游只捕杀野兔。
　　 他一米八的个头，胖胖的身躯，骑着一辆半新旧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后座上驮着被褥和简单生活用品，大梁上驮着电击兔子的家当，穿着比常人厚重许多的衣物，游击队员似的，长年累月，奔走于十里八乡的大小山头，沟壑坟地。
　　 远远近近的乡邻们碰到他，一般情况下，他两眼直视前方，加大油门，呼地一声，冲了过去。二般情况下，脑袋向下一点，算是打了招呼。
　　 根据野兔惯于夜间活动的习性，捕杀只能在晚上进行。
　　 通常，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会准时来到事先预谋好的地段，小心翼翼把几百米甚至几千米的电线纵横网络于兔子活动频繁的地块或山屲。
　　 比如说，苜蓿地。苜蓿是兔子最喜欢的食物之一，所以，苜蓿地是兔子经常出没的地方。
　　 等到天黑时，周游就像怀里及早揣上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小心翼翼按下家当按钮。
　　 电钮按下，所有电线迅即通电，整片地块或山屲马上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这个家当瓦数大得惊人。假如有人或骡马触碰，都会立马电死。
　　 黑天半夜的，谁保证这崇山峻岭上不来人？不来牲畜？黑魆魆的夜幕一罩，来了，谁又不是火眼金睛，能及时发现吗？
　　 为此，只要一出山，周游就夜
　　 夜蹲守在现场。前半夜，人像鬼魂一样游荡，嘴里的香烟如鬼火一般闪现。后半夜预计来人和牲畜的几率很小了，便打开铺盖卷，眯上个囫囵觉。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周游的过人胆量。即使是白天都少人走的坟场绝地，周游于漆黑的夜里，照样拉开铺盖卷呼呼大睡，一点儿不在乎鬼啊神的。
　　 他经常戏谑说：“我就不信邪。这世上哪有公的怕母的，活的怕死的？”
　　 由此，他的家境逐渐殷实了起来，人们也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一些平日里瞧不起他的同伴竟然撇开他的大名，尊称他兔肉王了。
　　 天一放亮，兔子就懒于活动了。兔肉王便一骨碌翻起来打扫战场，收获战果。
　　 通常一晚上，他多可以收获四五十只猎物，少者也有十几只。一只兔子六七斤八九斤不等。价格随行就市。
　　 收获到手的兔子，驮到家中，兔肉王会马上进行处理：剥皮和掏去内脏。接着，放置于一个相对凉一点的房子。为防止猫狗糟蹋，他会及时铁将军把门。
　　 一般三四天为期，积攒够了他心目中的数量，他便会骑上电动车，专门跑一趟四十里外的洛门镇，因为那里有个江城李家傲长年收购兔肉。
　　 李家傲，个头不高，且上身长，下身短，犹太人体型；鹰钩鼻子，啤酒肚，人称“肚先行”。
　　 他有个习惯动作，就是口不离烟，烟不离口。只要是醒着，只要是嘴里没有咀嚼食物，只要是不与他人激烈辩论，他都会把这一本领演绎得天衣无缝。即使需要咀嚼食物或与人激烈辩论了，他也会第一时间把吊在嘴皮上的香烟贴着头皮牢牢架到耳朵上。可以这样说，他的嘴巴一旦离开香烟就会立马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不舒服。他一天消耗香烟的量大致在四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