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事如烟，但有些事情永远挥之不去。就像那只鸭子，如鲠在喉，永远卡在心里。
　　 十七岁初中刚一毕业，就投身于农业学大寨的队伍里。麦前的时节，正是乡下人最难度过的“春荒”，人们都是半饥饿状态，拖着疲惫身躯挣工分。我身小力单，一天六分的半劳力，兴修水利，深翻土地，拉车送粪与大人们一样劳动，从不塌班，一天三次出勤。
　　 东坡土地大平整，寨河沟里挖污泥，东岗脊黄土大深翻，西长堔深翻沙土捡石子。同工同酬是新兴起的时髦事物，修地边毛渠队长论铁锨把丈量分工的。一锨把的土方活得两分，一晌三铁锨把我能挣六个工分。十分一个劳动日，能值五毛钱，这比干点工强多了。
　　 收了工后是社员们的闲暇时间，人们都会去拾柴草或挖野菜。我铁锨背箩筐去薅猪草，饭前肩背满筐野草回到家。
　　 靠南墙的厨房里，妈正在做饭，柴草燃烧的浓烟掺杂着水蒸气，屋里雾气腾腾，呛得人进不到屋里。我弯着腰坐在灶台前，帮妈烧火，看见妈双手捏面团贴锅边馍，比鸡蛋小的红薯面团，用手拍成巴掌大的薄面片。贴在烧热的锅边上，每人一个。妈不断调整面团的大小，全家八口人妈必须按计划做够数。我看在眼中，悲在心中。不怨地不怨天，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生活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妈呀，你叫我们吃这饭咋去干挖土方？还不如我下地烧把燎麦来充饥。”我很不情愿地对妈妈说。
　　 说干就干，我拿了几根火柴，铁掀背箩筐离家而去。
　　 “四儿，春荒时候有这饭吃已经很不错了，你哥你姐不是都吃过了吗？马上做好了，你干啥去？”妈揉着眼赶出来问我。
　　 “妈，我上地里去，不吃你做的饭了。”坷垃粪土样的我，有着倔强的脾气，直愣愣的朝村外走去。
　　
　　 二
　　 我们村是个大村，十六个生产队，五千多人。人口多，土地面积大。我选择距下午干活最近，且离村子最远的地块儿，叫老坟西，这里地处偏僻。眼前，小麦泛黄正好烧着吃。到了乱坟岗，我把劳动工具放在地上，就在乱坟坡上收拾了一些干柴草，接着就地取材专捡发黄的麦穗，捋了胳膊粗的两大把，麦秆一缠扔到了火堆里。只听到噼噼啪啪一阵响，喷香的烧烤气味随风飘散。我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用手搓了搓麦穗，吹去麦颖焦灰，细品着燎麦的野味，真是筋道！平时吃的红薯面饼，哪有这滋味？！
　　 半个时辰过后，我双手已是炭黑，嘴脸腮帮也满是灰……
　　 吃完两大把燎麦，我便去东边的渠道里，正准备洗手洗脸，突然看见渠道内自北向南游过来六只北京白鸭子。
　　 这条渠道是从上王庄流经这里的，四五斤重的鸭子顺渠而下。鸭子可能还没发现这里有人！我赶紧退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若打死一只，用火烧烤来吃，那该是真正的美味烤鸭了！可别惊动了渠道内的鸭子，到嘴边的肉岂能放过去。于是，我悄悄地手拎着铁锨，猫着腰，屏着呼吸，轻脚轻手地走到渠边。几只大白鸭悠哉悠哉地顺流游了过来。我缩身于渠边一低洼地，待鸭子游到跟前，出其不意，猛然出击，用力将铁锨攒向鸭群。一群鸭子，嘎嘎嘎叫着连游带飞向北返回逃去。只有一只可怜的大白鸭，鲜血淋淋，扑棱扑棱即时毙命。
　　 我用铁锨挑着肥嫩的北京鸭子，准备生火烧烤。手拎着大白鸭，沉甸甸的，怕有四五斤重。我又有想法了，刚吃过两把燎熟的麦穗，怎能再吃得下一只鸭子呢，还不如拿回家去，让全家人都能尝尝北京白鸭子的滋味。于是，我熄灭了已经燃着的火，将鸭子放入筐底，薅些野草掩盖，凯旋而归地回家去。
　　 家里刚吃过午饭，离上工还有一段时间。我不敢怠慢，悄悄走进灶火屋里，虚掩柴门，挽起双袖，干摘鸭毛，一切计划悄然进行。
　　 “痒处有虱，怕处有鬼。”我只顾择鸭毛，没注意到伯也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外注视我好长时间了。他猛推开门，怒目圆睁瞪着我。此时的我，依然不恐不惊地干着手中的活。伯拂袖而去，我知道，一场道德与谎言的辩论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
　　 三间老东屋的正间里，伯吸着用手搓成的一头拧烟卷，淡蓝色烟雾扑满大半个房间。我汉子戳祸汉子当，不惊不慌捞把椅子靠门坐下。
　　 “你说吧，那是咋回事，哪来的鸭子？”伯怒气凶凶，指着我问。
　　 “拾来的，晌午收工去薅猪草，东北河老坟西的乱坟岗里，不知道是狐狸还是其它动物咬死了一只鸭子，被我捡了回来。”我沉着气，不惊不慌地说。
　　 “恁巧，恁美，恰好让你遇见，说吧，跟谁一块儿？谁看见了？有谁能做证你在坟地拾捡来的。”伯好像大法官审讯犯人一样非要刨根问到底。
　　 “就是那么巧，放工后，别人都回家休息、吃饭，只有我给咱家的猪薅草。我也不想受那份罪，谁也不愿意老天晌午饿着肚去受罪。你再问，就我一个人，还是我一个人。”我满心委屈极不乐意地回答。
　　 “拴着日头我也不相信，不怕你嘴硬，事出必有因。”伯见我说的死无对证，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怒气冲冲干他的老业务“挑茅粪”去了。
　　 我又用火燎去鸭子身上的绒毛，开肠破肚，挖出内脏，冲洗干净放在灶火屋的盆子里。与往常一样，背锨提筐和队里人一块儿上工去。
　　 发生的事终究会露出马脚的。下午，伯从各家各户担人粪尿送到牛屋院造土粪，中间休息，有一人走到伯伯跟前，递上一支“白河矫”烟说:“大叔，你在休息啊，向你打听个事，您见有谁家的孩子，抱回一只鸭子没有？”那人很有礼貌地问。
　　 “你是……”伯打量了那人一眼。
　　 “我是上王庄的，晌午我家六只北京白鸭子出去，回去五只，另一只可能是……”那人欲言又止。
　　 “想着庄边渠道流经你们队的地，所以随便来问问。”那人接着说。
　　 “嗨嗨，巧合，算你问对人了，走，跟我去，让你看个究竟。”伯很挺热情的说。
　　 伯领着那人来到家里，拎出退光洗净的鸭子，说明中午我与他的对话。
　　 “这鸭子从小到大就在那渠道里游，就没有差散过群，我想不会是……”那人很感无奈地说，“既然是这样，就算了。”说罢就要走人。
　　 伯耐心地说：“唉！你别着急走，你说出姓啥名谁，不论是真是假，我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四
　　 傍晚，生产队收工回家后，我看到妈正在炒鸭子。她对我说了伯伯与找鸭人的经过，最后说：“你娃子就等着挨打吧，我也救不了你。”
　　 晚饭，香喷喷的干蹦鸭肉每人有份，不过每人没几块儿。妈特意给伯多盛几块儿，且还是捡些肉多的。伯看着碗里的鸭肉，唉声叹气，最后连碗带肉隔门扔了出去。我兄妹几个都屏着呼吸，心有灵犀一点通，预感到晚饭后必有一场家庭批斗会。
　　 “鸭子肉吃了吧，都坐到屋里开个家庭会。”伯不热不冷地说。
　　 “我这一辈子诚恳做事，老实待人，虽说不上光明磊落，可也问心无愧。在外工作到现今挑茅粪，亏心事没干过，队里人还算敬重我。平日里给你们讲，做人要有骨气，饿死不偷人，冻死挺风行。这些道理和寓言故事，你们咋都没记住呢？今天，四儿你干下这欺邻害户伤天害理的事情，偷打鸭子是事实，你还谎言狡辩，你说叫我咋处置你？”伯边讲道理边数落我。
　　 心想这一顿打，我是跑躲不掉的了。打就打呗，又不是没挨过你的打。你那“无理三扁担，有理扁担三”的武断教育法，我早已领教多年了。俩哥和姐姐看着我，暗示叫我赶快跑掉，两个妹妹含泪替我担忧着急。前些时日，二哥和我犯了错事，伯伯不问青红皂白打了我们一顿。我心里想，那皮肉之苦的疼痛刚刚过去，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何干系。
　　 “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我也不愿再打你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咱家丢失鸭子，你会是啥心情，你是咋想的？小鸭喂成大鸭子不容易，说不定这几天就下蛋了。地头搭地头的，这庄儿那庄儿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你叫我咋和人家见面。四儿你给我听清楚，这一次不打你，明天早上你给人家送去五块钱。告诉你，这件事还不算完，明天晌午我亲自去登门拜访，赔情道歉。顺便查清你给没给人家五块钱。”伯说着从口袋掏出五块给了我。
　　 罢！罢！罢！免我一顿打，叫伯舍去五块钱，我心里非常惭愧。
　　 按当时猪肉价八毛钱一斤啊，这五块钱可买六斤猪肉啊。唉，吃这只不光彩的鸭子可真的不划算。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王庄送钱，那人恰好是我们本家族的人，见到那个大叔我就红了脸。大叔说啥也不要这五块钱，反复推让几次才勉强收下，还挽留我在他家吃早饭呢！我那狼狈相别提了，丢下钱匆匆忙忙往家赶。
　　 伯晌午又去道了歉，鸭子事件才算完。
　　
　　 五
　　 世上的事情总是有因果联系的。因这只不光彩的鸭子事件，给我们两家建立了深情厚谊。
　　 事情从当年的秋天说起。那时节，乡下人家几乎都要喂头猪养只羊，最糟的人家也会养几只鸡鸭，为的是年底换几个过年钱。我家在大椿树下栓养一头肉猪，这头猪自春上买来就一直栓养着，打猪草的活我干的最多。猪长得很快，有一百多斤重，一家人盼望着春节能卖个好价钱。
　　 秋天的连阴雨多，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一天晚上，这头猪挣脱绳索，跑不见了，一家人分头去找走失的猪。村子里都找遍了，就是不见猪的踪影。这可急坏了家里人，伯伯吩咐我弟兄三个去村外找。我们三个人在沿路的棉花田、玉米地、寨河沟等地方，不断扩大寻找范围，并一路询问。得知有人看见一头猪朝东北河（地名）方向跑去，哪里是上王庄和英庄两庄地头搭地头的地方。不敢怠慢，三人赶紧去那里，真不凑巧，猪早已被上王庄的人赶走了。
　　 上王庄不大，东西分两个生产队。我们来在西队的牛屋院里，见一群人正在围着猪指手划脚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头猪嚼了咱队的棉花，拱了队里都红薯，干脆杀了它，把肉分给社员吃。也有人建议，先把猪圈起来，等主人拿钱来赎；若两天没人来找，再杀不迟。我看见，人群中那个队长，正是去我家找鸭子的那个大叔。
　　 我哥上前跟大家打招呼：“王庄的老少爷儿们，对不住了！我弟兄三个是英庄的，我家这头猪一直是栓养着的，昨晚它挣脱绳索，跑到你们地里吃了棉花桃，拱了红薯，请老少爷儿们估量个价，我们会赔赏的。”哥哥拱手向大家说明了来意。
　　 那个大叔早已看出了我，走到我跟前问了情况后，对社员们说:“大家都不要说了，谁家没养过猪，畜生跑到庄稼地里是常见的事。英庄和王庄是地邻，李家是同族，这件事，看在我面子上，让他弟兄们把猪赶回去。等秋后分红薯时，从我家扣除一百斤，大家说咋样？”
　　 农村人都淳朴厚道，社员们一看队长发话了，都无啥可说，就散开回家了。我哥向大叔表示了谢意，我弟兄三个赶着猪回到家里。
　　 从那以后，哥哥磨豆腐养家，每每卖豆腐到上王庄，他总是会送大叔几块豆腐。时间久了，大叔逢年过节也来家里和伯拉家长，叙叙旧，谈说家族往事，这种家族情意一直延续到现在。
　　 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每每想到那只鸭子，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让我感到心痛，也警醒着我如何做事做人。虽说，心里总是有点缺憾，但乡邻之间又有满满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