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畅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听见他用钥匙开门锁的声音，吴晓慧放下手里的书，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并理了理刚才当做枕头的靠垫。
　　 “还没睡呀？”李畅发出来的声音很愉快，不知道他是真高兴还是装出来的。他换上拖鞋，把风衣脱下来挂好，然后哼着小曲进了卫生间洗漱。
　　 吴晓慧的眼睛跟随着他，说：“晚上双胞胎的妈妈来找了，楼下那棵玉兰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大马蜂窝，她想联络几户人一起去找物业，让他们赶快给处理掉。”
　　 “一个大马蜂窝？有意思，我还真没仔细看过马蜂窝是什么样子的。”
　　 “喂，李畅！”
　　 “嗯？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吴晓慧的心里有些恼火，这个人就像是来这儿的客人，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是轻喜剧，是一部讲述鸡毛蒜皮故事的轻松的微电影。她抑制着不快，跟随他走进卧室，继续说下去：“那个马蜂窝看上去确实让人害怕，它在那两个双胞胎男孩子眼里一定很稀奇，你知道小男孩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假如有一天他们捅了马蜂窝，那可是一场灾难。也应该想到，将来我们也会有孩子的，有一个小男孩或者小女孩，孩子也许喜欢安静，也许喜欢淘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只有老天知道。”
　　 “你想得太多了，老婆。”李畅说，并笑眯眯地钻进了被子。吴晓慧猜想，此刻他脑子里一定回忆起老早之前的那部老动画片的镜头：小熊的故事。
　　 走向睡床的时候她犹豫了，今天会不会像以往一样直接睡觉呢？她并不是很想做爱，只是想有一些亲热的举动，不想这么快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彼此之间没了兴致。这种事情，总得有一个人先主动吧，另一个人才能表示出接受。他是男人，该由他主动才是，可是看得出来，他又会跳过睡前的亲热直接就睡了。
　　 关了灯，静静地躺下，李畅的呼吸声很快就变得深长而富有节奏，想到这个人两个多月里每天都如此，吴晓慧心中郁积起类似于委屈的恼怒。李畅总是应酬到半夜才回来，然后很快就躺下入睡，这让吴晓惠心里很不是滋味。是我小心眼了吗？我应该表现出并不在意吗？
　　 吴晓惠无法相信，这个曾经那样坚决地追求过自己、一起携手走进婚姻还不到两年的人，忽然就变了，变得有些陌生，需要用节制的态度去对待他，就像对待家里来的客人。她一直认为，正常的婚姻家庭的形式只有一种，那就是爱上一个人，与他快乐的结合，生活在一起，给予彼此温暖和关心，而且婚姻生活中绝对应该有肌肤之亲。回想起来，两个人刚开始相处也并不融洽，面对面时总有一份拘谨和客气，直到后来有了性事才亲密起来的。唯有性才能打开两个身体之间的边界。眼下的情况算什么？难道他要把坍塌的边界墙再重新垒起来？
　　 周五的中午，吴晓慧从教工食堂出来的时候，好友王洁打来电话，她站在槐树下接听。上大学时，她俩曾经同住一个寝室，是最好的姐妹，衣服混着穿，零食也混着吃，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一向爽朗的王洁今天却变得有些别扭，支吾了几句客套话，这才期期艾艾地说：“晓慧，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说了怕你着急，不说吧，又觉得对不起你。”
　　 吴晓慧道：“怎么了？还真把自己当成公关部的，跟我也讲起客套话了？你说吧，没事的，我都听着。”
　　 王洁说：“昨天中午我去商城逛了逛，在小吃部那儿看见你家李畅了，跟一个小丫头一起吃饭，两个人挺亲密的样子。那个小丫头抹着黑嘴唇，描着黑色的眼影，穿着紧身半截裤，大概有二十岁吧。不是，不是李畅的同事，他们仲裁科的几块料我都认识。”
　　 吴晓慧沉默了，心往下沉，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了。嗯，你不要替我担心，真的，我会好好的。”说着抢先挂断电话。
　　 她好像半盲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失忆般往前走，头一下子撞在树干上，人也踉跄了一下，随即感觉到额头一阵疼痛，像是被烫到了，这才回到真实的感觉：李畅，小丫头。此时的感觉，并不完全是吃惊，不是完全的惊讶。她应该知道的，她肯定有过怀疑，可从没有认真去想，或者是不愿意想到李畅真的会背叛她。
　　 第二天是休息日，都快十点钟了，李畅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他闭着眼睛假睡的姿态真像网文所说的油腻大叔，油腻得似乎都可以烙大饼了。吴晓慧突然有些疑惑，这个人，还是谈了两年恋爱、最终嫁给他的那个人吗？该怎样跟他提起件事才好呢？假如他是一时的心猿意马没有实质性的错误，该不该原谅他呢？这样想着让她心里一阵烦乱。
　　 吴晓慧默默地开始打扫，擦拭到书桌时，她扔下抹布，把桌面上的一个小相框拿起来，坐在小沙发上看了好久，这是她和李畅的结婚照。她没再把这个相框放回桌上，而是随手放进上面的吊柜里了。
　　 打扫完屋子，吴晓慧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起来。她想起最开始的那天，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开伙，她和李畅坐在这里吃面的事儿。当时是怎样的情景？像是很久远的回忆，她记不起来了，隐约回忆起来的第一次在家里做饭，是煮了两碗面，至于那时候两个人都说了什么，餐桌上摆了什么，吴晓慧想不清楚了，只记得第一次早餐时煮面这回事。初夏的早晨，厨房里凉爽明亮，她麻利地切青菜打蛋。回忆中的那时的她，似乎很幸福吧？应该是幸福的。
　　 这时候，他枕头边的手机“叮铃”一声，李畅马上睁开眼睛，拿起手机翻看。
　　 吴晓慧问他：“谁发来的信息？”
　　 “科长闲着没事儿玩群发呢。”他回答。
　　 她不再问了，退出卧室，坐在沙发上支着耳朵听，她看见李畅抱着手机，两个拇指并用回着信息。
　　 又是一声轻轻的蜂鸣，吴晓慧快步跑进去，一把抢过了手机。如她所料，哪里是什么科长的群发，先前发过来的，是甜腻腻的一句话：睡醒了吗？梦到我没？
　　 李畅回复的是：别闹，我在家里，看一本好书。
　　 对方随后发过来的一条信息是：你不是说，家里是活死人墓吗？赶快出来吧。
　　 李畅想夺回手机，吴晓慧哪里肯，争夺之中手机摔在了地上，李畅从床上一个跟头滚下来，飞快地捡起。
　　 吴晓慧不再抢夺，冷脸盯着他问：“你觉得这事儿，还能辩解吗？”
　　 李畅趿拉着鞋去了卫生间，吴晓慧跟了过去，从镜子里看着正刷牙的他，“那个女人，是谁？”
　　 李畅没有回答，仍旧重复着刚才的刷牙节奏。他躲避她追问时，带着某种骄傲，好像他自己做下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代表着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成就。
　　 “不是说这个家是活死人墓吗，她是来拯救你的？你想逃出去跟她在一起？”
　　 李畅转过身，含着满嘴的泡沫，瞪着眼睛说：“你在说什么蠢话，大姨妈又该来了吧？”他假装气势汹汹，说话的腔调高亢空洞，牙膏的泡沫从他嘴里四处飞溅。
　　 吐出一口牙膏沫，李畅强作镇定的笑了笑，他的笑容中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慌张，“你怎么会这样想？真有意思，过会儿冷静下来，你会笑你自己的。”
　　 吴晓慧盯着他，没掩盖眼光里的轻蔑，“别摆出一副不跟我一般见识的样子，我告诉你，你厌倦了也好，看不起我也好，但是你别想糊弄我，好像我是个不识数的傻子。我既不傻，也不笨。”
　　 李畅漱口，涮了牙刷，慢腾腾的照着镜子擦嘴，“别小心眼了，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吴晓慧说：“想什么呢，诚实一点吧，好不好？又没人拉住你的裤脚求你别走，你真的没有必要撒谎。不就是想分手吗？我可以成全你。”这个人，她已经看得很明白。李畅这样敷衍，没胆子承认做过的事，也许他今天想蒙混过去，然后一切照旧，还可以继续在外面荒唐，一天天混着过日子。混到他们两个人都上了年纪，混到老得能够互相包容原谅了，还能在尘世上做一对白头偕老的老夫老妻。
　　 李畅闭住了嘴，坐在餐桌前吃吴晓慧剩下的半碗面，没说一句解释的话，摆明了他就是想逃避。
　　 吴晓慧进了书房。突然间，她发觉自己哭了，慌忙用手指抹了抹眼睛，但是眼泪根本收不住，她跌坐在小沙发上，弓着背，把脸埋进双腿之间，泪水像雨滴一样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怎么就这样了呢？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原本期望着自己的家庭生活会是长久的，丰富的，又轻松惬意的那类小希望，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挥发贻尽了。
　　 突然间，王洁昨天的话又在耳边出现了：小丫头，涂着黑唇黑眼影，紧身半截裤。对于从未见过面的那个人，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王洁所给予的生动描述。那个人，吴晓慧并不想当她是对手，那样肤浅的人不配作为对手，对于她，吴晓慧的脑子里只有轻蔑，没有恨，她只是自己愤恨时随手抄到的一根棒子，在气头上会把它甩出去，砸到哪里或者砸到谁都没有关系，憎恨她没有多大意义。
　　 然而她无法承认这一点，按照常理，就算被天打雷劈也绝对不应该有恨不起来那个人的念头。被她插足，家庭就要破裂，眼下自己痛苦不堪，只要全归罪给那个人，心里多少会轻松一些，为了轻松，就该恨那个人。但是吴晓慧此刻憎恨的是自己：怎么就没看清，李畅竟然是这样的东西。
　　 透过窗子，能看见排列紧密的一栋栋楼房，楼层空隙间的灰暗浑浊的天空，突然惊觉世上的家庭如此之多，多数人的婚姻是成功的，而她失败了。
　　 刚才争吵时，她是说了可以成全他吧？分手的话已经说出来了，那些言辞突然变得特别真实，将她裹在其中，让她心惊不已。摆脱当下处境的最简单的一条路径出现了，离婚的想法呼啦一声在她的胸中熊熊燃起。这就对了，这条路径其实她昨天中午就知道了，只是下意识地避开它，百般犹豫不愿意说出口而已。
　　 吴晓慧很快就办好了离婚手续，拖拖拉拉不符合她的个性。但是今天，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百感交集，从沮丧地接受现实到略微不认可，各种纷杂的想法都有。
　　 她动手收拾行李。从知道李畅出轨的那天开始，吴晓慧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离开这里，过上没有他的另一种生活，现在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收拾行李的过程很容易，她只需带走自己的洗换衣服，还有那台存储着备课教案的笔记本，其它的东西她不想带上。那些东西上面有着这一段生活的痕迹，就算带走了，以后也只会看着生气。
　　 收拾好行李箱，最后望一遍奶黄色调的卧室，纳帕牛皮床，布艺沙发，沥水篮里精致的碗碟，还有黑色大理石台面上那只黄色把手的电水壶。这是一个合她心意的家，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她反复比较精打细算买回来的，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就生活在这些琐碎的实际当中。这个家，从哪头开始探勘也不像个活死人墓，更可笑的是，墓中的李畅还勾引来小三一起盗墓。
　　 她回想起刚结婚时的那天，李畅对她说过：我永远不会辜负你，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相信我吗？当时，他的神情是认真的，而两个人又是在床上，她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是低了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辜负谁，对不起谁，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哪怕他的出轨对象别那么浅薄，比那个人强一点，也不至于伤人这样深。吴晓慧想。
　　 拉着行李箱走出楼口，她被亮光刺了下眼睛。初夏的阳光耀眼，干净，她的鼻孔经不住这样猛烈的刺激，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脑袋经此一震，一下子就清醒了，那些混沌纷杂的想法跑得不见踪影。有一种奇妙的感受，类似于解放的感觉，夹杂着轻快的兴奋，从暖阳和风绿地树植当中窜过来，迅速地扫荡过她的全身，她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感觉，像是言谈，像是鼓动，像是抚慰，像是认同，这感觉真好。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她看见那棵挺拔的玉兰树，姿态舒展地沐浴在上午的阳光当中，那一树蓬蓬勃勃的绿，云蒸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