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莫言一起听老师讲课，老师批评莫言道：特别厌烦你这个人！觉得你总像鲁迅所说选些不恰当的题材显摆，像画家专注于狗屎堆和毛毛虫一样恶心。也不知怎么回事，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从你出名之日起，我看你总觉得那么猥琐，那么不正，那么谄媚，那么软骨……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师年逾古稀，依然胡一刀般侠义犀利。我拍拍老莫肩膀：老兄，反正你已经挨了千刀万剐，也不差老师这一刀。老莫的小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好像伤情不重，这位仁兄果然是个练家子。我忍不住想说点老莫的好，和点稀泥，抹抹老师和老莫之间的裂痕。单说老莫《欢乐》中的一段对话吧，对话如下：
　　 ——你为什么还不脱掉棉衣？——我怕冷！你管得着吗？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有不准穿棉衣的条款吗？我穿皮大衣、披被子与你有关系吗——换下棉衣！你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味道熏我！——你身上有一股比大粪还臭的气味也在熏我！——你头晕吗？我有“风油精”。——多谢！留着自己用吧！——我有两瓶。——你想干什么？——请你换下棉衣，不要像个老头子！——回家教训你父亲去吧！——我父亲去世啦。——对不起——你父亲还健康吗？——死去十年啦。——我们同病相怜，是吗？——不是！我们不属于一个阶级。——社会主义国家里阶级消灭啦！——你是锦衣玉食的小姐，我是穷光蛋。——穷则思变。——停止！——为什么？——不为什么！——下个星期天是“大休”日，你干什么？——不干什么。——回家背粮食吗？——不背。——我的生日，你愿意去玩吗？——对不起，没空。——我很孤独也很寂寞。——吃饱饭撑的。——注意礼貌用语！我家里只有一个妈妈，她退休了。她很会做菜，很平易的人，没有老干部架子。——想把我当作展览品吗？人穷志不穷！——你不要胡说！我没有朋友，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拿我开心吗？——你很老诚，不坏。——你错了！——我会观察人。——不要太自信。——星期日上午九点，我在镇中心“美你照相馆”门前等你！……
　　 一家人都窝在家里躲病毒，我把正上大学的儿子拽过来，让他看看这段对话：儿子，瞧瞧这两位在干嘛？儿子刷刷两眼扫完：吵架呗！果然如此，我于是骂儿子：臭小子！人家在谈恋爱呢！
　　 这段对话，三十多年前看过，至今难忘，当时就毫不犹豫地把老莫揣进了书包里，并立刻给老莫颁发了诺贝尔奖状。这番对话的特定年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特定环境是高三年级复习班，这两大背景犹如两大板块，激烈地俯冲抬升、挤压碰撞，扭曲揉搓出了一个男孩二十四岁的齐文栋，一个女孩“考场老手”“冬妮娅”。这段对话的载体是后桌齐文栋的几十张纸条和前桌冬妮娅的几十张纸条，历时八节正课和三个晚自习，全部在老师的扫射之下隐蔽完成，可谓惊心动魄。这场对话的高明之处在于，即便把前后段落都砍了，齐文栋和冬妮娅的家庭情况也约略可见，人物性格更如刻铸在钟磬簋鼎的文字，阴凹阳凸，触手可辨。
　　 ——你为什么还不脱掉棉衣？
　　 让人想起一个荒唐故事，西晋皇帝司马衷听臣下汇报说因为遭逢饥荒，饿死了很多百姓，这位皇帝大人大惑不解：何不食肉糜？天气转暖，衣食无忧的冬妮娅不明白自己用小镜子偷偷观察的后座男生为什么还裹着棉衣。春天来了，与万物同时萌动的还有冬妮娅的青春心跳。和抗战五年的齐文栋一样，这位冬妮娅也是“考场老手”，千千万万青年学子拥挤在“高考”这条富有中国特色的二指宽的独木桥上，拼得血雨腥风遍体鳞伤，去争取更好的就业机会和更优质的生存空间，就好像麻田中的蓬草努力去争取那一线阳光的照耀。蓬勃葳蕤的青春活力和枯燥沉重的升学压力展开冲突交锋，而一朵单纯得令人可怜的爱恋之花，在乍暖还寒的煦风中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地绽开了苞蕾。
　　 ——我怕冷！你管得着吗？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有不准穿棉衣的条款吗？我穿皮大衣、披被子与你有关系吗
　　 这一下可真戳到了齐文栋最疼的伤口上。就好比裤子上剐了个大洞，屁股上的肉都露出来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左拉右扯都遮掩不住，忽然过来一个人，拨拉开这个破洞大叫：哟，你的裤子怎么破了！齐文栋的家境和心境都和吴敬梓笔下的范进有一比，家境都极端贫寒，范进连参加科举考试的盘缠都没有，齐文栋“回炉”的费用只能交上一半六十元，另外一半被学校免了；二人都有一个需要赡养的老娘。还有一点也相同，他们都不缺少劈头盖脸的“狗血”，范进鼻尖上有胡屠户沾满猪油的手指头和充满想象力的臭骂，齐文栋有个堪比夜叉大虫的嫂子。此时的齐文栋，只要有口饭吃饿不死就阿弥陀佛了，什么口舌之奉，什么褞袍敝衣，决不敢在考虑之列了。被人一指头挠到疼处，不蹦高高尥蹶子才怪呢！搬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宪法”这两个又远又大的概念，自有齐文栋的小心思，急赤白咧耍赖放刁中自有黑冷幽默，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自己虽然是反击，但并不讨厌对话的继续，这是整个对话的基调。
　　 ——换下棉衣！你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味道熏我！——你身上有一股比大粪还臭的气味也在熏我！
　　 冬妮娅貌似在使性子，却于无声处奇妙地把发嗲撒娇的的信息传递了过去。此时的齐文栋心中灵犀早被点通，他清清楚楚地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这是他真真正正的人生第一次。鱼翠翠在苘叶掩映下向他展示的“白馒头”，充其量只是有条鱼跃出水面，突然地晃了一下十四岁齐文栋的眼睛，使得齐文栋突然明白了原来公鸡可以打鸣母鸡可以下蛋，于懵懵懂懂中看到从云层中探出的一轮含蓄的明月，彼时的他很难弄清楚“馒头”之于他的意义。而现在的齐文栋，已经是个发育成熟良好彻头彻尾的公鸡，打鸣于他是必须的、渴望的，那种引吭高歌的冲动时刻撞击着他的喉结。冬妮娅的出现可谓恰当其时，并且由之前看起来“一般”，突地变成一轮明月，光彩夺目地在齐文栋眼前冉冉升起来，在与冬妮娅第五节脊椎骨平行方向的若隐若现蓝色胸罩带子上散步的苍蝇，也变成了万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一个崭新的隐秘世界正在向齐文栋徐徐打开大门，对冬妮娅的粗鲁反击恰恰说明他已被挠中了痒处，他离不开了，他也不打算离开。
　　 ——你头晕吗？我有“风油精”。——多谢！留着自己用吧！——我有两瓶。
　　 绝妙的“风油精”！这个小物件的横空出现展示了莫言这个“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绝代风华！其作用大致相当于“半块橡皮”。八十年代男孩女孩之间传纸条，基本上就相当于今天在大街上牵手游逛，挑明了是在谈恋爱，谁知道谈来谈去谈出手榴弹炸药包的硝烟味道来！这一场青春舞曲眼看着乱了节奏，没了出路，无法继续；流水遇阻，水位愈来愈高，大有漫溢决堤之势！此时的“风油精”，相当于洗手池底的塞子，轻轻一转，积水转瞬尽去！女孩的细腻柔软、精灵机巧在此处呈现无遗，以四两而拨千斤，轻轻巧巧消解了危机，水势复归潺潺湲湲，顺流而下。
　　 ——你想干什么？——请你换下棉衣，不要像个老头子！——回家教训你父亲去吧！
　　 谁承想这冬妮娅不过无意中纤手一挥，却又正中齐文栋死穴！这个称呼齐文栋为“老头子”的首创者，并不是冬妮娅，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学生家长，几天之前在校门口向齐文栋问路，张口就恭敬有礼地叫齐文栋“大哥”，把齐文栋叫得掩面而逃。而冬妮娅的“老头子”，啪一声就给“大哥”砸上了确凿无疑如假包换的钢印。此刻的齐文栋，只怕已经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坐在前座浑然不觉的冬妮娅掐昏了一万遍。齐文栋立刻催动金大侠传授的以彼之道还施其身的绝世功夫，把“老头子”换算成“你父亲”，成了冬妮娅的嫡系血亲的长辈，大占便宜，嘀咕着“儿子打老子”窃笑不已。
　　 ——我父亲去世啦。——对不起——你父亲还健康吗？——死去十年啦。——我们同病相怜，是吗？
　　 如果要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这几张纸条被打开的时候，一定要起音乐，沉重低回，苦而不痛，哀而不伤。两个人总算有了一个共同的疤痕，也有了走得更近一些的可能。于此处开始介绍冬妮娅的家庭情况，这个第一女主角的形象逐渐趋于丰满和立体，这个学习不好模样一般衣着新潮上课用镜子研究其他男生的问题女孩，原来还有令人同情的一面。极端的贫困和对前途命运极端的恐惧，使得齐文栋的内心极端自卑，而外在表现却是极端的孤傲，如一只时刻圆睁双眼的流浪猫，对外界保持着高度的警戒和不信任。幼少失怙，这一痛点一致的情感经历，让齐文栋产生了照镜子的错觉，毫无疑问如冬妮娅所说使得两人“同病相怜”，那种知己感亲切感如粘合剂，使两颗焦渴的心灵进一步贴近靠紧。
　　 ——不是！我们不属于一个阶级。——社会主义国家里阶级消灭啦！——你是锦衣玉食的小姐，我是穷光蛋。
　　 “冬妮娅”这个名字，把齐文栋明确固定在了保尔-柯察金的角色上，并从一开始就昭示了两个人的结局。乔文栋和冬妮娅之间别如天壤的经济基础，是横在两人之间一条大河、一座高山，不是不可以泅渡，不是不可以翻越，但可以预见跋涉起来有多么强大的艰难险阻在前方蹲候着潜伏着。如果说莫言在此处亮出了公式或定理，那么下文就要安排实践应用予以证明，在齐文栋为冬妮娅鲜艳的红毛衣目眩神迷的时候，齐文栋的母亲向冬妮娅的母亲乞讨的声音斜插进来，如一幅万紫千红蜂飞蝶舞春满园的玻璃画上落下一只打着铁掌的大脚，支离破碎是唯一的结局。愈是名家愈是残忍，嘴角常含着冷笑，莫言轻轻松松一个喷嚏就把这一对小布尔乔亚的美梦击得粉碎。
　　 ——穷则思变。——停止！——为什么？——不为什么！
　　 穷则思变，这个词语可是大有来头，此词出自《周易》，后面还有两句“变则通，通则久”，意思不难理解，“穷则思变”是指走投无路时要扼住命运之喉的过程，“变则通通则久”是理想的结果和美好的愿望。齐文栋已经“穷”到了极致，他强烈地渴望“变”，强烈地渴望从庄户孙的沼泽里跳出来。“庄户孙”，你是不是觉得这个词词义不是太客易理解？翻遍汉语大字典，也找不到这个词的出处！但它的含义和感情色彩却是明确无误没有任何歧义的，意为农民是孙子，是冤大头，是任人欺负宰割的，是生物链中数量最为庞大的食草动物，在金字塔倒数第二层仅比植物高一级，这是骂人的话，更多的时候是在骂自己，典型的贬义词，但这个词的发明者却恰恰是纷纷芸芸的“庄户孙”们自己。齐文栋的哥哥给“庄户孙”做了这样的注脚：“种一亩地要交五十元提留。修路要庄户人出钱，省里盖体育馆要庄户人出钱，县里盖火车站要庄户人出钱，乡里办学要庄户人出钱，村里干部喝酒也要庄户人出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庄户孙！”庄户孙们有着圣人明察秋毫的大彻大悟，有着大佛舍身伺虎的大慈大悲。齐文栋以及蚂蚁般密密麻麻的“齐文栋们”，在挣扎着求变的路上撞得头破血流，为了蜕变为人而要剜去片片鳞甲！多如牛毛的齐文栋们在求变的独木桥上被挤下来，跌入蝼蚁之中，捡起祖祖辈辈遗传的笼头缰绳，套在自已身上，俯身低头浑浑噩噩走下去。平时考试成绩居中的齐文栋，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冰冷的未来，不由他不两股战战，谈之色变。凤毛麟角的有两种，一种像鲁家老三冲过了独木桥，一种像齐文栋端起了芳香的德国造一O五九。
　　 ——下个星期天是“大休”日，你干什么？——不干什么。——回家背粮食吗？——不背。
　　 这两句话看似闲笔，但与上个星期哥哥给齐文栋送来粮食以及齐文栋到冬妮娅家为其过生日并离奇地与母亲相遇等数个情节，一下勾连起来，有因有果有巧合，有布局缜密之精妙，有天外飞仙之波澜。
　　 ——我的生日，你愿意去玩吗？——对不起，没空。——我很孤独也很寂寞。——吃饱饭撑的。——注意礼貌用语！我家里只有一个妈妈，她退休了。她很会做菜，很平易的人，没有老干部架子。——想把我当作展览品吗？人穷志不穷！——你不要胡说！我没有朋友，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拿我开心吗？——你很老诚，不坏。——你错了！——我会观察人。——不要太自信。——星期日上午九点，我在镇中心“美你照相馆”门前等你！……
　　 这是很自然而且很关键的一次邀约。冬妮娅像块粘乎乎甜腻腻的沙豆包，咬定齐文栋不放松；而齐文栋，则从头至尾一脸严肃不耐烦，标准高冷范儿，但层层包裹之中始终留条缝儿探测着冬妮娅。哥哥已经给假如落榜的齐文栋指定了终身伴侣：孙大保家满嘴黑牙的瘸腿大闺女！看不到一线希望的成绩，孙家的残疾女儿，家庭背景优越的干部子女冬妮娅，这三种人物情形，不停不息地在齐文栋的脑海里交替闪烁。齐文栋看到一条确定无疑的路，那就是高考第五次落榜；这条路再往前走，路就分了叉，一条路口站着一个满嘴黑牙的女孩，一歪一拐往前走，一条路口站着风姿卓越的冬妮娅，手里拿个小镜折射着太阳光，一晃一晃迷人的眼。齐文栋绝望地站在一间漆黑窒息棺材般的房子里，忽然轻轻一响，一线光明从某个方向漏进来，冬妮娅就是虽然幽微却灿比明月的光源。齐文栋怀疑这束光线的真实性，他怀疑这是他的幻觉，扔给流浪狗一根肉骨头，只会把它吓得夹起尾巴仓皇而逃。嗅了又嗅，几经试探，可怜的齐文栋终于一口咬住，哪怕是只锋利的鱼钩，他也心甘情愿地挂在了自己咽喉上。冬妮娅的一线光明彻底要了齐文栋的命，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生存的眼眸，如何经得起光明的照耀与诱惑！莫言安排齐文栋冲出冬妮娅的家门之后，删除掉几个月的时空，删除掉所有人的热嘲冷讽白眼咒骂，删除掉孙家闺女的瘸腿和满嘴黑牙，删除掉日月星辰呼吸咀嚼，立刻溜到哥哥家偷偷倒了四两珍贵的一O五九，鬼使神差地坐在鱼翠翠的坟头——此樽不酹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