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家的春节除了准备丰盛的团年饭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事情——祭祀。以往，父母在宰杀年猪的时候，都要完整地砍下猪拱嘴和带尾的猪屁股肉（俗称坐臀），将它们与其他腊肉一起腌制起来，作为祭祀的贡品。现在，父母年迈无力喂养大肥猪了，在购买年货时也不会忘了这一茬。此外，祭品还包括一只公鸡头。按母亲的说法，猪头猪尾表示凡事有头有尾，有始有终，鸡头则是为了驱邪，保证逝去的和活着的都平安顺利。
　　 到了过年的时候，父母把祭品拿出来，与其他肉类一起煮熟，盛在碗里，碗里面还要放上两个酒杯，给杯子倒上酒水，一起放入一个篮子里。篮子边上放入一些裁剪了的纸钱和鞭炮。母亲继续准备团年饭，父亲则带着儿孙们去往祖先们的坟头，挨个儿地烧纸，放鞭炮，作揖，口里念念有词，告诉祖先们过年了，请他们一起回去过年。对于那些生前好酒的祖先，父亲还要在纸钱上倒上一些酒水，表示让他们饮酒。对于那些安葬很远的祖先（如我的外公外婆），父亲则要用碳灰撒一个圆圈，在圆圈里面烧纸祭拜。时下经济条件好转了，父亲不再裁剪纸钱，对祖先们也变得大方起来，大把大把地烧化纸钱。
　　 外出祭祀还有一些很重要的注意事项，就是带出去的纸钱不能再拿回家里，酒水鞭炮也同样，否则将对活着的人不利。这些环节父亲每年祭祀时都要叮嘱我们。
　　 祭祖大约有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回来后，父亲还要在堂屋里的神龛下烧纸，请祖先们到神龛里上座，然后在一个小瓷杯里倒入一些香油，用火纸搓成纸捻，浸入油杯里，点燃纸捻，给祖先们照明。这以后，父亲提着那些祭祀用品开始祭天拜地，以及粮仓、灶王、猪圈牛圈等，祈求风调雨顺、粮食满仓、猪牛满圈。祭拜完毕，再燃放一大圈鞭炮，表示对祖先们回来的欢迎。最后大家才开始吃团年饭。
　　 按照家乡的习俗，正月初一必须吃素，也叫“忌口”。父亲将早已准备好的糯米粉拿出来，根据需要加入一些水，使劲揉搓，然后捏成一个个小团，在里面包上红糖以及芝麻花生粉末。正月初一的汤圆俗称“元宝”，“元宝”做得越大，煮得越完整，寓意着次年钱财多，家人顺利。因此“元宝”的制作和水煮还是需要一些技术，也有一些讲究的，比如在制作和水煮的过程中，不许胡乱说话。由是父亲母亲总对我们不太放心，年纪再大都要亲自出马，父亲指导我们制作元宝，母亲则亲自掌握火候，生怕出现了芯子泄露或半生半熟的情况。一旦出现了这些意外，母亲就会反复念叨那一句辟邪的话语：“不忌不忌，百无禁忌”。
　　 “元宝”熟了以后，父亲先舀上两碗，端到堂屋里餐桌的上方，摆好筷子，请祖先们先行品尝，过一会儿再把那两碗“元宝”回锅，这以后我们才能食用。
　　 正月初二的习俗是“启牙”，意思是从这一天开始可以吃荤腥了。父亲祭祀的顺序颠倒了过来，从神龛下开始，请祖先们“启牙”，请他们起身回归坟墓里，然后又逐个到坟头祭祀，把祖先们平安送回。诸事完毕，我们这些后辈们才能“启牙”。
　　 元宵节，父亲再将祭祀活动重复一番，名曰给祖先们“送年”。这一天我们已经离开了老家，祭祀活动只得完全由父亲母亲来操持。
　　 年复一年，我们的春节都是这样度过。现今母亲年老多病，团年饭的制作任务交给了我们；父亲虽然同样年迈，但身体尚可，祭祀祖先的任务他还要亲自带队，绝不落后。
　　 尽管受了武汉肺炎的影响，今年春节我家的祭祀却并没有停止。除夕那天，寒风凛冽，雨雪交加，道路泥泞，可父亲还是一如既往。我说：“能不能先吃团年饭，等下午天晴了才去祭祀呢？”父亲说：“没有祖先哪有我们？还是要把他们放在前头。”说完就出发了。大哥担心父亲出现意外，抢过祭祀用品，陪着父亲一起去了，我则继续在家准备饭菜。父亲那样坚决，我别无他法，听着父亲和大哥祭祀点燃的阵阵鞭炮声，我责备父亲太过迂腐。母亲则说父亲做得对，现有老后有小，竹子还有上下节之分呢。
　　 初二凌晨，公鸡才叫二遍，父亲就起了床，又要开始祭祀活动，母亲也起来准备祭祀的物品。我决意替母亲代劳，并准备“启牙”事宜。室外风雨交加，大哥还在乡上没有回来，我怎么放心父亲独自一人外出祭祀呢？但父亲非常执拗，几番劝阻无效我便生了气，说他是活人为死人受累。父亲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这一辈人不同了。要是我们老了（家乡话，死亡的意思），你们恐怕就对我们不管不顾了。”见到父亲苍老无助的样子，我不忍多言，只有拖延时间，一直等到大哥回来才让父亲出了门。
　　 的确，老家的春节祭祀程序无疑是繁琐的，特别是父母年岁大了以后，这项活动几乎成了他们的负担，但父亲依然坚持不懈，我在责备他的同时，也在暗暗反思，父亲为何几十年如一日地乐此不疲？
　　 父亲母亲没有文化，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人生没有去世一说，老人们入土为安是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所以过年时还要请他们回来一起团年，否则就是背祖离宗没有孝道。
　　 我曾在祭祀中和父亲聊起了他从前的日子。父亲寡言少语不善描述，只是说，祖辈世代艰辛，爷爷奶奶为了一大家人，累了一辈子，最后饿死了；父亲和大伯曾外出乞讨，把得来的食品带回家一起过年；现今我们生活好了，也要让他们知道，并一起尝到今天的幸福。说这些话时，父亲的声音往往有些哽咽，有时甚至眼里噙泪。
　　 我也曾把父亲执着的祭祀活动当做封建迷信。父亲并不认可，他说，祭祀只是晚辈对先辈的一个心意，一个态度，并没有别的意思。
　　 其实不然，静而思之，我从父亲的祭祀中读出了更多的意思。
　　 时常听见父亲母亲念叨别人对他们的好处，并叮嘱我们要懂得回报。父亲母亲既然记得别人的滴水之恩，又怎能忘记祖辈们生养他们的“大恩大德”呢？祖辈们既已作古，而今只有祭祀才能表达他们铭记和感恩之情啊！
　　 现今很多年轻人十分轻视祭祖活动，父亲对自己老去后的担忧并不是多此一举。尊敬长辈之所以成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正是因为有一代一代人的言传身教和身体力行；假如父亲不率先垂范，他又怎么教育我们下一代呢？假如这些习俗在我们这一代丢失，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又何以延续？因此，提倡春节和清明祭祖，无疑具有十分深刻的意义。
　　 回望父亲母亲的一生，我发现他们的经历竟与祖国近百年历史完全相似。祖国的这一百年可谓历经磨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里，父亲母亲一生受过的苦难不计其数。面对今天的幸福生活，渺小而平凡的他们对祖先和神灵的祭拜，又岂不是对那些艰难岁月的回望和对未来的更多期盼呢？他们是在告诫我们要懂得居安思危啊！
　　 什么叫祖国？祖国就是祖先生活的国度。换句话说，没有祖辈们的付出，哪能有我们的今天？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
　　 写到此，我在心里不断祈祷：
　　 愿父亲母亲百年长寿！
　　 愿中华民族的美德源远流长！
　　 愿祖国永远繁荣富强！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