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路灯下摆摊的女同学(随笔)
晚饭后,我正凝神地看着电视里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各项报道。媳妇举着手机兴奋地跑过来:“你看你同学上今日头条了”。
我似信非信地接过手机,确实在今晚头条的首页上看到这样一条新闻“疫情下的逆行者”:在全国人民都呆在家里躲避病毒时,却有一些平凡的普通人,他们在“逆行”,在为了保证居民的生活供应默默地奉献着。并且在这段文字后面还配一张照片,照片或许是现场抓拍的,很是模糊。只见昏暗的灯光下,街边一角,一位包裹严实只留一双眼睛的妇女抱着双臂缩坐在一个高凳上,旁边是一辆装着牛奶、面包等商品的老式三轮车,和被寒风吹乱的树枝。我不用过多的分辨,一眼就看出了那是我同学,我的高中女同学。
时光不堪回首。说起我这位女同学,我总有一种难掩感慨,是命运难逃还是天不佑人?一言难尽。
我们的高中时代正值80年代初期。高考刚恢复,教育还没改革,大家对考大学的意愿并不像现在这么强烈,学习的压力也没这么大。但是,班里总有那么几个同学学习非常努力刻苦,这位女同学就是其中一个。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即使带的高度近视镜,也恨不得把头抬得高高地,把眼睛贴在黑板上。那时我们男女同学是不说话的,看她的样子我总觉有点怪怪的,有一天父亲突然问起她,说你班有个女同学叫张世红吗?我说有,父亲说那是我主任的女儿。于是,从此以后我有时会关注地多看她两眼。我们打闹时她在学习,我们打篮球时她在学习,我们学习时她还是在学习。
有一天我好奇地问父亲,她怎么那么努力学习呢?父亲说她和你们不一样,她是农村户口,她要把户口考出来。这样我更好奇了,我说她父亲不是主任吗?她怎么还会是农村户口?父亲说60年代初期国家经济困难,中央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国民经济“八字方针”,要求大量精简城市户口。她父亲是党员干部,带头执行政策下放到农村去了,虽然后来形势好转,她父亲调回来,但是老婆和孩子却留在了农村。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对她就有了深深地同情感,而且更关注她了。但总归那时考大学还是很难的,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没能考上。
我们那时没考上大学根本不算什么事。初中时我们那级原本有五个班,优胜劣汰,到了高中只剩下一个班。我们班基本上都是学习好的同学,考不上大学,上个厂里的电大、工大还是很轻松的,再不济招工进厂当个工人也是可以的。她是农村户口,这些很普通的机会对她来说都是无缘的。高考完她就没了消息,毕业的聚会她也没参加,我想或许她直接回到农村种地去了吧。
再见她时已是毕业15周年的聚会上。同学聚会其实也是有规律的,毕业一年二年还能聚,彼此同学情谊还深着。毕业5年10年就很少聚,那时年轻人有着丰富的生活,事业也还没稳定,都在努力打拼。到了毕业十五年以后,当大家都有稳定的生活后,又开始想念高中时代,于是就又想聚聚了。那次聚会她来了,她的到来让大家很意外,因为那时我们这帮同学虽然没混上厂长、处长,但也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不错的身份,律师、老师、工程师等等。而且有几位同学只因为自己是个普通工人,感觉面子上过不去都没来,她那时只是一个纯纯正正的家庭妇女,且嫁给了一个普通工人。
为她的到来,有同学提议不让她交会费,也有同学觉得会伤她自尊。左右为难时班长很委婉地跟她说,她倒很大方欣然地接受了同学们的好意。那天她来时还带上了她上小学的小儿子,她有两个孩子,即使这小儿子也明显比我们的孩子大。会上同学先后介绍自已的情况,轮到她时她毫不避讳自己的现状,她说她主要是在家带孩子。同时她更多的是介绍自己的孩子,在学校的读书会上得到了什么奖,在市里的作文比赛上得了几等奖,她的发言始终带着笑容,充满了从容淡定,没有功利,没有差异。听着她的发言我们一下子都被拉回了单纯、明媚的高中时代,原本空气中还有的一点矜持和做作也被她的发言一扫而光。一种轻松自如的气氛悄悄地在同学之间飘荡,随后跟着发言的同学更被她的真诚所打动,都说出了感叹同学情谊的说肺腑之言,甚至几个女同学还流下激动的泪水,应该说那次的聚会因她的到来而变得与众不同,回味悠长。
有时,我觉得人生就好像划过天空的流星,有时照亮自己,有时照亮别人,有时与某人在某个轨道上偶然相遇。
那次同学聚会后,我又有几年没见过这位女同学。再次的与她相见纯属偶然,甚至还有些尴尬。那天上小学的儿子要买辅导资料,晚饭后我和媳妇就领着儿子去一家书屋,那间书屋是利用地下室改建的,低低矮矮的,房间狭小灯光灰暗。儿子在一排书架上选定资料后媳妇就跟那家店主讲价,讨价还价无非就是几毛钱的事。我在门口等急了,就走进去,当进屋后却猛然发现店主正是我那个女同学。她衣着俭朴面色苍老,当我俩眼神相交的那一刻,我顿时感到了尴尬,我竟不知说些什么,慌乱中我随手拿起那本辅导材料装模作样的翻动起来。我那同学丝毫没有在意我的慌乱,或许她早就认出我来了,因为我感觉她跟我媳妇说的话很有分寸,她说这本书不能再便宜了,我给你的是进价,再便宜我就赔了。她的话我是信的,从来我都信,在媳妇还没做应答时我赶紧把钱交上,逃也似地走了出来。从此以后我知道了她在卖书,在做生意,从此以后我也再没去过这间书屋。
不知是多少年以后,又看见她时她已不再经营书屋,改为摆摊了。她卖些牛奶、面包、报纸、香烟等物品,而且也不在待在低矮的地下室,把摊摆在了路边,从早到晚守着一辆老式三轮车。也从此以后只要我路过那条街,我总能看见她,黝黑粗糙的皮肤,深度的近视眼镜,和一身简朴的衣服。当然我看见她后已不再慌张,她也一样像对待每一个顾客一样对待我,不过分地亲近、讨好,也不冷漠、拒绝。我想生活的境遇已让她练就了一套生存法则。
我们同学基本上都生活在这个小区,面对于上百名同学她能在乎什么?该在乎什么?又该在乎谁?但是每次在街边路过她的小摊时,我总有一些莫名的感慨。那次同学聚会后,同学们都留下了联系方式,陆续又建了微信群,她也在群里,随着这些年经济的发展,同学们在事业上、生活上都越来越好,有的同学偶尔还会晒一晒国外旅行的照片,探讨一下经济发展的趋势和思想领域的动态,个个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同一个同学群里,有着不同的生活状态,不一样精神世界,我真不知道她看后会做如何感想。
记得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那天刮着风下着雪,我打着伞经过她的小摊时,突然听见了一句话“…那不现实!”一句带有感叹但有十分坚定的话语,我不知这句话的前言是什么,也不知因何而起,但听见这句话时我心里还是一我不敢刻意的停留,匆匆走过大约10米之后赶紧回头仔细探望,我看见风雪中我这位同学抄的双手,一脸淡漠坚毅地站在她的小摊前,旁边是一位明显比她苍老许多的男人,垂头丧气地佝偻着背。其实那时她的摊位上根本没有什么顾客,街边上也少有行人,只是她的三轮车上堆满了货物。
这次在“今日头条”上再次看见她。我想到了那个夜晚的一幕,和那句坚定的话语。“…那不现实”,是的,那不现实,多么深刻的领悟啊。
我拿着手机继续翻看这条新闻下面的网友留言,有人说:“疫情这么严重,为了挣钱命都不要的!”
有人说:“不为生活所迫,谁愿这样?”
也有人说:“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但,我只想说是:“那是我的高中女同学,一个普通的逆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