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如水，总是无言。林徽因写下这样的句子，留给我们无尽的惆怅与伤感。我们的时光，我们就为之代言吧。
　　 时光啊，当我们不能拥有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我求学于滨城的那段时光，算不上缤纷精彩，但涵养了我的青春时光，有人可以缱绻于锦衣玉食里，我只有箪食瓢饮，缱绻于此，一样感觉人生丰腴满足。
　　 青春是一部高潮迭起的故事，回首过往，陶醉青春，以忆暖心，是过来人闲暇时的功课。
　　 曾经连贯的时光，现在都碎了，但我可以剪切一段段完整的时光记忆，拼接我的青春。时光啊，还是错爱了那时并不在乎时光的我。
　　 英国作家狄更斯在他的《圣诞故事集》里写过：“没有一个人能够制造那么一口钟，来为我们敲回已经逝去的时光。”多么伤感和绝望啊，我要说，我们手中有一支笔，可以用文字找回曾经溜走的时光，时光不管消遁多久，青睐并痴恋文字的人，通过文字可以让时光复活。
　　 时光的笑脸曾经灿烂于我，“笑靥如花堪缱绻”，属于我曾经的时光，难舍我去，我与时光情意仍缠绵，缱绻相依，暖意顿生，虽那段时光清浅无痕，却总可以寻出一些记忆的流光蝶影。
　　 也许，是年纪大了才喜欢怀旧，是的，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在那翠绿欲滴的年龄，时光总是如暖阳般光顾我，灿烂的心情，羞涩的心事，相伴求学的画面，我在烟师读书的日子也渐渐丰满起来，我十分相信，经过过滤以后的美好记忆，都是有温度的。有人说，旧时光总是把人围困在里面不肯出来，我总算找到了原因。
　　 七十年代末，我所在的烟师是借地红艺学校办学的，可以说是寄人篱下的，可那帮学艺的孩子们天生善良，我们这些通过高考来自各地的大哥大姐没有引起孩子们的惊讶与抱怨，一如平常，见面还叫我们几个同学是“叔叔”，突然变得成熟了，摸摸衣兜，空空如也，很不好意思。那些孩子，如今也年过半百了，时光在他们的脸上打上皱纹的印记了，粉嫩和青葱，都不属于他们了，但属于我，属于我的记忆。我亲那些孩子，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在孩子面前，我是大人了，我甚至蹲下来，给孩子整整衣领，理顺风吹乱的发。
　　
　　 二
　　 我们所在的大院叫“红院”，据说是那时烟台地标级院落，并非有什么朱楼翠阁，只因她给我青春以华美的记忆，一个率性的我，在这里蹒跚起步学步，留下了歪歪扭扭的足印。
　　 一座三层楼高的砖混结构楼房，我们在顶层上课，经常听到的是咿呀的练歌声，让我有了回到儿时的快乐体验，从那时起，似乎我喜欢走神，上课的时候，听着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脚下踏着欢快的舞曲节拍，直到同桌用腿猛击我一下，才回过神，老师正怒目射向我。说实在的，音乐比老师的授课好听得很，无需用心记忆，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腿在桌下抖着，要不是在课堂，我会跟着哼那个曲调，尽管我少音乐细胞，吃什么补什么，那就补一下音乐，青春是调皮的，自己也觉得好可爱。
　　 我做了充分的准备，若老师“为难”我，我就朗读爱因斯坦的句子：“一切好的音乐都是为了拨动心弦。”现在想想，有些无知了，可那就是我的青春，喜欢张扬和表现，我有一个抄录名言警句的本子，很多话烂熟于心。青春时候，记忆是旺盛的，可以记住昨天天空飞来几只燕，现在的记忆很朦胧的，只留住那些愉快的感受，今昔不同，庆幸如今我们还可以回忆那时，写成文章。
　　 那座庭院，我最看好并为她的诗意感动着的是一座木制的三层阁楼，红艺的孩子称之为“红楼”，大门外一街之隔的解放路是最为繁华的地方——新世界，70年代的烟台，将灯红酒绿收归一街的就是这个地方。
　　 我见识不一样的大世界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正如我是扶着那道墙走路一样，墙外比我想象的要很大要生动得多。
　　
　　 三
　　 我是从农村走出的学生，在古诗词里曾经见识了琼楼玉榭，未曾想，时来运转，我成为楼中人。从教学楼走下，腋下夹着一本书，就怕别人讥为“上大人孔乙己”，但见到我的都是同学，我踏着兴奋的步点，在木制的楼梯上敲出生动的音符，有时候，虚荣会给一个毫无自信的农村孩子以振作的可能，我不再自卑，敢于改变土里吧唧的方言，与同学说话了。走进宿舍，看见有同学在睡觉，我脚步放得轻了再轻，生怕弄出声响，其实，同学是假寐，睁开眼告诉我，别拘谨……
　　 那段时光，所见同学的不顺眼，突然变成了我所不具备的优点特长，比如那个“冯爷”善于夸夸其谈，其实他的口才是我不及的。还有那个老班长，苦口婆心的，婆婆妈妈的，可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怎样做人。我开始以欣赏的眼光看待他们，曾经在毕业前想，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同学，时光会变得支离破碎，我从孤独到融入，到难舍，时光引领着我一步步走向成熟，吸纳每个同学身上的优点，重新包装自己，希望一夜之间让我变成被社会某个岗位认可的人。从求学的日子里，我明白，学会做人，才是上学的深刻主题。
　　 因为那座楼阁，因为那些可爱的同学，我更喜欢课余时光，缱绻而妖娆，感觉做人会有这样的境界，我的圣洁变得光怪陆离了。现在想来，在烟师求学那段记忆，无论是我钟爱那座楼，还是和谐与同学相处，风景和故事，都很饱满，透着快乐的光亮。
　　 坐在木制的楼梯上，捧一本书，没有茶水，只有一个掉了瓷、花色斑驳的水杯，我始终觉得，周身被书卷气包裹，不顾同学敲一下肩膀，我沉浸在某段历史故事里。木楼虽不属于我，但那楼为我邀月吟风，我常以此打消思乡的苦楚，真的没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惆怅与悲切。我只怕什么都不想，寂寥的心无依，母亲的影子便划过脑海。
　　 我们学校有一面大黑板，我是办板报的主力，站在凳子上，一臂变形地写字，我成了同学眼中的焦点，他们围在下面啧啧称赞，唱响了那段时光。多年后同学见面，还有一个女生回忆往事，说一辈子都在羡慕我写的漂亮字。原来，我的时光并不灰色，在同学的眼中，我就是书法家，说出这三个字，一齐举手喝彩，我并不觉得大言不惭，因为我知道，我们回忆里的时光不容瑕疵，更不容我辩解打折扣，因为美好，可以共享，不能像分切蛋糕那样，被肢解，这就是完整版的青春相聚。
　　
　　 四
　　 红艺的院子很大，很整齐地堆着建筑用的预制板件，我们当作板凳，黄昏时候，男男女女各自带一本书，坐上去，阳光收敛了锋芒，斜斜地洒下来，四围的建筑包围着我们，觉得很安全，当初从家走出来上学，母亲就叮嘱多个心眼，别被人欺负，哪有的事啊，不过思母的心思胜过读书了，书本成为道具，看青砖纳日晖，木楼擎夕阳，院中独有诗意，遍植在院子里的草坪上，长着很多丁香花，浓郁的气息，摇曳的身姿，让人心软得不行，夕阳下沉时，适宜想事，也最容易伤感，我想将母亲带来，看看我读书的诗意校园，我回家时常问我校园多大，什么样子……真的是被纳兰性德说中了，“沉思往事立残阳”（《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抖一抖肩膀，少许的惆怅被夕阳的暖抹得无见痕迹了。参加工作之后，我到过很多地方的校园，红艺校园根本就不起眼，但那时在我心中就是大观园般的世界。院子里长着梧桐树，漫步下面，听鸟鸣树间，婉转流利，有撬动心扉的感觉，真想将鸟儿抓来入怀，逗人开心却难耐了。
　　 教我们的现代文学老师张健，是北师大毕业的，好口才，一米九零的个子，据说是女生崇拜的对象，男生也以他为榜样，希望成为他那样的教师。他在预制板周围制蜂窝煤，我们男生根本不用张老师动手，他想奖赏我们，便拿来书籍，算是犒劳，一地的蜂窝煤绕着预制板，就像漫天的星星，星星却垂落地上，星罗棋布。张老师不过意，将全班16个男生请回家，亲自下厨。我们挤满屋子，闻着公用灶间的烟火味，看着滋滋冒着热气的水壶，围在张老师的身边，就像一群小鸡。那时，我便觉得当初选择师范院校读书是一个无悔的志向，根本就用不着用“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来教育我们，无需举起拳头，忠诚被老师的形象无言地说服了，信念已经融化在心间了。
　　 我常想，一个人的存在到底具有多大的意义，对谁重要。张老师不记得一个学生因他而受影响，可这个学生以为榜样的正是他。
　　 有些时光并非精美，甚至恨粗糙，但粗糙里有着我们情感的寄托，想着就沉醉，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像当年融化和塑造一个追求美的年轻人了，填报志愿，职业方向是随机的，甚至觉得报考了师范是后悔的，一旦被自己崇拜的英雄般的形象塑造之后，自己也变得高大起来，连自己都不想倒下，这是奠定一辈子从教的基础。
　　 至今我还记得，张老师的样子，虽前额已秃，但一缕长发覆盖着，很帅气，国字脸，一排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加上他浅浅的笑，我总觉得有些腼腆，他算不上英俊，但具有真正的人格魅力。尽管我对教师职业的认知是肤浅的，但谁会否定一个形象给一个青年人的感召与影响。二十年前，张老师患病，英年早逝，没有亲悼，我心中很遗憾。
　　
　　 五
　　 我们校舍外就是繁华的新世界，是烟台的商业中心：电影院、理发馆、茶馆、书店、商店……每当夜幕降临，这里便是霓虹的世界，我们同学认为“霓虹”就是这里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影院，傍晚时分，我们从教室窗户看见，外墙壁上缀着琳琅满目的彩灯，变幻着光亮，如潮来去，闪过西墙，躲在东壁，翻过檐角，爬上屋顶，常看着这番景象竟忘记了温习功课。
　　 对我吸引力最大的是电影院。我选择的课题是研究茅盾的创作历程，一日，张健老师课前兴奋地说，新世界上一部经典大片《林家铺子》，若想直观地感受茅盾先生的创作风格，就应该看看。我知道张老师说的无意，可听者入心，进院的票价是一角五分钱，对于囊中绝对羞涩的我而言，心痒且难堪，想从菜金上省下，可每月19元的伙食费全部由校方保管使用，我怂恿班长要求学校集体去看，班长笑笑，从衣兜摸出一张票，说，正准备约个同学看。我得了便宜，却心怀叵测，问道，是不是和哪个女同学有了约会，我成了灯泡？班长说，满墙的霓虹灯，不少你个灯泡！
　　 窘迫，在求学阶段，是上天赐予的课桌，因为有钱人坐不下这张冷板凳。
　　 去年秋末，我特别去别后40年的老校址看看，原来的影子已不在了，新世界早就被时代的进步划上了句号，那条街，林立的高楼，压在新世界旧址上，我想从中拯救出来，给我完整的时光记忆，但不能。是一个傍晚，浅月淡淡，悬在一边，似乎与烟台的海相戏，忘记了还有一个学子在寻觅读书的所在。一处没有建筑的矮墙，爬满了青藤，那就是红艺原来的墙，时光仿佛一下子退到了过去时，我贴近青藤，想倾听那时的声音，这里却静悄悄了。喧闹属于过去，但我曾经对抗过喧嚣吵闹。
　　 经年之后，我再寻旧忆旧地，寻找从前的自己，回不去也要站在从前的位置观望。当年，有多少东西不曾为意的，日后却念念不忘，只因为，从前的青春年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这应该是一份悼念，当年逝去的青春岁月，依然可以拿青春来缱绻，来满足已经干瘪的心。
　　 周末，我捧一本书，就在这处短墙的外面，阳光灿灿的，对面人来人往，一片噪杂，我想起毛泽东为锤炼专心致志而选择闹市读书的故事，我是仿效者，居然引来很多人驻足。我羞红了脸，转身逃避了那些疑惑的目光。但我明白，那些眸子里充满的是对一个穷学生的善意，我真想投之以微笑，可我不懂得那种情感交流，仓皇而逃，谁知路人在说笑我什么……
　　 我站在爬着青藤的短墙根，无需特别打开记忆的闸门，这里的每一寸时光，都可以牵我回到从前，因为这里曾经被我那双纳底鞋丈量过无数次。
　　 是啊，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安置我漂泊的心灵，曾经的气味留在这里，汇成了雾海，我跳进去，不想出来。时光没有被偷走，只要你想唤回，那就迈开脚步，找到自己的一个个曾经，不仅仅因为地方本身，更有缱绻的往事，难忘的青涩青春，和熟悉的一个个人。
　　
　　 六
　　 其实，曾经的校园，在别人的眼中，难言其美，木心说“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就像假的一样”。那些往事，真实得软绵绵的，呈现一幅缱绻的模样，只因是自己所历，就会觉得美得过分，想想，也让人有些担心，生怕掉进这样的回忆而不能出来。人啊，是最喜欢怀旧的动物，眼下的日子本就丰盈幸福，为何偏要寻觅那段缱绻时光，或许因为我们的骨子里对那时的风貌刻记得痕迹太肤浅吧，需要再来加深印痕。
　　 每个人的时光里总有一群相随的人，当我们的笔写出一个姓氏字，那个人就马上会跳出来，在笔尖上，与我们相约，无论是亮色还是灰色，都是带着甜度，这就是时光的性质，只要你肯回去，时光就不会苍白。其实，温暖不必相见，心念那些名字，同学的影子就列队眼前，颔首微笑的，举手邀握的，比当年客气多了，有些不好意思了。还希望和同学合群，如当年携手走过。
　　 青春不再了，我并非想唤回我的青春。我只是想将青春时光放在掌心，凑到眼下，深嗅其味，凝视其状，深知不可逆转，永恒销殆，我是想用青春温暖当下的日子，人生够丰满吧？我这样想。
　　 如果放弃这些，沉于海底，那就辜负了时光，让缱绻的时光划过我的眼前，跳跃在我的指尖上，落在我的笔端，因为我不是一个乏味的人，我铭记我缱绻有趣的时光。
　　 时光缱绻，浓淡相宜。莫因记忆浅浅而放过，不因斑驳而无视，我爱我曾经的时光。我铭记：青春和理想在的地方，即使残破，即使是地狱，也是完美，也是天堂。
　　 其实，时光的意义，不在于如何辉煌多彩，而在于那段时光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们的青春。
　　 不负时光，敞开胸襟揽我旧时光入怀，缠绵缱绻，再给我过往的青春加温，让我的记忆活在青春岁月里。
　　
　　 2020年2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