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春天，天空遍撒春风花雨。花儿一簇簇在山山岭岭间姹紫嫣红地绽放。耳朵里听到的不是风声就是花开的声音，眼睛里的色彩绚烂满眶，似乎只要稍不留神眼角就会开出一朵火艳艳的映山红来。
　　 我与星，加一媒婆，仨人，一挑，红扁担，红布袋，红双喜，红脸蛋，兴冲冲，步如风，哼着小曲走在山路上。
　　 山路弯弯，从村里的红树丛中冒出，穿过清溪透过田野绕过青山一直伸向远方。远方那个地方叫月浦，依山傍水村若泊月。村中的一位佳人，被这条山路九曲回肠地牵住了，星急切地想着要早日把她牵回家。
　　 星是我的同乡。他长我九岁高中早我六年毕业时在乡政府当水利员。他长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眉宇之间英气袭人，美中不足的是家无豪宅，虽脚蹬两头尖皮鞋却无两头尖轿车，严重不足的是年龄奔三身高离一米六尚差两公分。那时候，村子的后生结婚早，过了二十岁如果仍单着相当就是半个光棍了。自打十八岁起，星便东山上西山落近村远寨地去相亲，环肥燕瘦风姿不同的妹子在他眼里徘徊过的足有一个连。据说某次一天就相过三个姿色不俗的天仙女，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对上眼。
　　 那个喜鹊成双对的日子，有花样女子向他传来了两脉含磁的秋波。姑娘叫茶，二九年华，在一个草台戏班演小花脸。茶在星眼前走了几步眼神稍稍地顾盼一下，星就满眼桃花朵朵心头小鹿突突手脚酥酥软软地醉了过去。
　　 于是乎，择了吉日去订婚。我俩就挑着担哼着歌迈开大步走在弯弯的山路上。
　　
　　 二
　　 凡男方到女方订婚，一般来说都是三人行。除了未来的新郎和牵线的媒人，还必配一挑喜礼的喜郎。挑选喜郎极讲究，一是父母双全二要灵秀体壮三得讨主家喜欢，虽比不了皇上选拔东床驸马却也是十里挑一。我被星看上，自然满心欢喜。到了姑娘家，好菜好酒自不必说，还有香烟和红包呐，弄得好还可顺手牵羊牵来一个女方的闺蜜。
　　 挑喜礼也有规矩，中途不能歇力，得一口气把它挑到姑娘家里。寓意这桩婚姻从头到尾顺顺当当，夫妻之间恩恩爱爱从不打绊白头到老。喜担便走马灯似的在我和星的肩上不停地接力轮换不落地。
　　 星，穿着高跟的皮鞋，头发被摩丝掠得油亮欲滴，一根根朝天上竖着像一盆蓬勃的青葱，看上去身长如春笋一样陡长了一大节。他像打了鸡血显得异常兴奋，脚步似流云流霞在飘，一路上歌声不断，虽然五音不全却宛若山叫子般高亢尖亮。
　　 我也跟着乐。凡是我一开唱，媒婆田三婶就哈哈大笑，狗亮的歌唱得真好听，阿婶也给你说门亲吧！我听了，耳根子就发烫起来，心里的事儿却比那弯弯的山路还要长。人在山路上走，我的心早就飞到那个月亮一样的村子里去了。
　　 那个村庄我不陌生，此前已走过两次了。村子里不仅有星的茶，还住着我心中的月亮。
　　 她叫青，少我一岁，读书也低我一届。那时候，尚没校花一说，要是搁在当下她非上女神榜不可，而且还是清纯女神。她的特点可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黑白分明。一头秀发黑得发亮，玉颈雪肤白得晶莹，一双秋瞳灵灵剪水。我与青是在一个很无聊的场合认识的。当时我高二，她高一。那天我们在一女同学家中玩牌。她与星对家，其间并没见他们多说什么，纯粹是玩耍。次日，星就来找我，叫我帮他写封情书。
　　 我问，写给谁？
　　 星说，写给青。
　　 我说，什么？写给她？可能吗？
　　 星红着脸说，她对我有意思。
　　 我说，她可对你示意过？
　　 星嚅嚅道，看得出，她瞧我的眼神不一样。
　　 我说，我怎么没发现，哪不一样了？
　　 星说，她瞧我的样子含情脉脉的。
　　 如此一说，我遂不好再多问。成人之美吧，于是，我代星写了一封长达五页纸的情书，全篇散文诗的格调，花前月下笛短箫长高山流水情意绵绵的，全是华丽的废话。
　　 星把情书拿走后，我的心颤了一下。我突然觉得，青看我的眼神，也是波光粼粼的呀。
　　
　　 三
　　 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起起伏伏绕来绕去，我们的歌声也在山路上悠悠回荡飘来飘去。田三婶“咯咯咯”地说，狗亮，你也该讨亲了，阿婶也在月浦给你找一个？星说，好呀好呀！这样我们去拜年就有伴了。
　　 我也真想说好呀好呀！但就是说不出口。好几次话儿都蹿到喉头了，但皆化作一口水气硬是咽了下去，搞得肚子对我很有意见，一路上“咕噜咕噜”地闹腾个不停。这是我自找的，早上在星家里吃索面，我干嘛要假装斯文只吃了一小碗，它妈的亏待了肚兄跟我闹情绪了。
　　 那年我十七岁，身长一米八呆在母校高复。我是一个语文可以鹰击长空数学只能老鼠钻洞的偏科生，上年高考翻开数学试卷一看，发现每道题目都如外星人在讲另一个星球的咒语，没有一题是在我的梦中出现过的，结果只考了九分，总分离录取线只差那么一点点。父母和老师说，可惜可惜与大学擦肩而过，复习一年吧。甭说复习一年，就是再复两年三年也白搭。这事只有我自己明白，自从心里住了一个月亮，我的心思全系在月亮身上了。
　　 十八岁的青春，我变得不再单纯。山路上，烂漫的山花似乎要把山给燃烧了。我的心也芬芳成了一片花地，只是外人看不到我的内心世界是一千个红一万个紫。
　　 第一次走上那条山路，与我同行的是青。
　　 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坐在校园一隅的苦楝树下看书。其实，我不是真正在看书，我坐在方凳上，用一只手支着下巴颏儿，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的日头朝大地喷火射焰，心里却想着青身穿的那一件束腰的花格子衬衫。那衬衫把她的身材勾勒得格外凹凸有致，我的口水差一点被那凸显的胸脯逗诱出来。
　　 这时，青一路小跑从操场那边过来，对我说，哥，我家里有急事，得马上回去，你陪我走一趟行吗？
　　 我跳到地上，立马说，哦，行！
　　 究竟是从那天起，青改叫哥，我已记不清了。她叫得很自然，水到渠成一样没一丝做作亲兄妹一般亲密无间。与她同行，是我无限期待的事。十八岁的年龄，我的思绪完全可以自由飞翔了。青是月亮，尽管我不是星，但我渴望成为一颗亮晶晶的星。
　　 一走上弯弯的山路，我真的就变成一条快活的鱼了。她在前面开路，我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后。上坡的时候，我能清晰地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栀子花般的味道；下坡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清香又从她的秀发上幽然飘来。我努力排除山风的干扰，尽情地呼吸她的体香，那体香犹如一条条小鱼儿从我的鼻腔游进我的心里，张开红嘟嘟的唇儿朝我心里啄呀舔呀，舔得我的身心酥痒。我感到山道不再跌宕起伏崎岖不平，腋下仿佛长了双翼，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一路默默无语。路畔的花儿在风中凌乱摇曳，似乎在笑我们大傻。青的学习成绩一般，却特能歌唱。空山寂寂人踪稀少，走了一程又一程。山谷里一丛青梗白花的野百合，竟让我联起想起了青的肤色。
　　 青教我唱歌，她时常提起左手朝空中打拍，一打拍就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当”声，我细一瞧，原来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银手镯，手镯上吊着两颗小银铃，挥手之间那银铃就欢快地发出天籁之音。我也很想教她一支歌，那支我十五岁到大垟山伐木时秀秀姐唱过的歌，叫做《世上哪有树缠藤》，我犹豫了好久，还是不敢。因为青对我说过，我就是她亲哥一个，再说我认为男人是树女人才是藤。
　　 山路一直在延伸，弯弯曲曲几乎就没平直过，我的心肠究竟是弯还是直，我说不清楚。我只记得，山路上铺满了我们的歌声和铃声，歌声和铃声从下午的中途响起，一直飘进了黄昏。
　　
　　 四
　　 我和星是迎着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出发的。我们走到白银坑时，路程已过了三分二。星抬起手腕看了眼刚买的走私表说，嘿，才十点。说罢，把担转到我的肩上。
　　 白银坑是一个很神秘恐怖的地方，一条小山溪，一座石拱桥，石拱桥下，一水潭口窄肚大，蓝幽幽的深不见底。青跟我说，那水潭叫黑龙井，传说幽暗的寒水深处蛰有水鬼。一般来说，鬼是神秘的幻像，生人是看不到的，但黑龙井的水鬼却是有模有样。那是一女鬼，是多年以前一个名动水港的女子变的。那女子长得国色天香不愿嫁给飞云江边的林百万当九姨太，跳下黑龙井后就成了鬼。她穿着一身红衣，一头比柳条还长的散发像一绺绺黑绦铺到地面，浑身透着一股熟龙虾的气道，不分白天黑夜经常倚靠在石拱桥上朝过路的后生抛媚眼招红袖。
　　 我第二次踏上这条山路，仍然是与青俩人。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又是她临时有急事，令我去当护花使者。我真的成为一颗星了，陪她一路夜行。
　　 我们走到半路，暮色就像黑被一样盖了过来。夜色美得醉人，天上月牙似钩星儿如梦，山路上银辉斑斑驳驳树影婆娑起舞，许多不知名的秋虫“啾啾唧唧”地在呢喃着，夜空中有许多星星对我煞是羡慕，纷纷落到地上化作一串串的萤火虫，打着密密麻麻的灯笼在路边的树林间巡逻。我的心情美极了。
　　 我喜欢与她同行。我希望这条山路没有尽头，就这样无怨无悔地陪伴着她爬过山涉过水，走过白天走过黑夜走过四季走向天涯海角直至地老天荒，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我也毫不畏惧。
　　 青好像心事重重，一路上闷闷不乐，失去了唱歌的兴致，也听不到银铃的“叮当”声。她说她怕黑，要我携着她的手走。她的手很绵软，绵软细腻光滑得像一缕新弹的棉花。当我握住她的手指时，我仿佛挨了电击，一股电流几乎把我的心脏击离了胸腔，脑袋里仿佛有面锣在“咣咣”地敲。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握住一个女子的手，那种微妙的感觉我是从来没体验过的，手牵手竟是如此美妙。心连心呢？我想又不敢多想，多想就是非分之想了。
　　 我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山路上，影子时叠时分，我有些惆怅，假如永远重叠在一起永不分离该有多好呢，我望着她的影子在心里说。
　　 快要到达白银坑时，青说，你挽着我走。
　　 我问，你怎么了？
　　 她说，我怕。
　　 我颤声说，别怕，我们手挽手。
　　 我们手挽着手走上了石拱桥。这时，山上秋风乍起，呼啸而来，桥下的黑龙井发出阵阵凄厉的嘶吼声，潭边的岩壁上居然有几点磷火在飞舞，蓝闪闪的像传说中的鬼火。
　　 青“呀”地尖叫了一声，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浑身毛发悚然头皮发麻。虽然我根本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鬼怪存在，但还是被黑龙井的秋风回旋之声吓得心惊胆战。惊恐之中，男儿的血性又助我胆气顿生神力骤增，我抱着青疾步奔过石拱桥，没等红衣女鬼露面便穿过了危险地带。我放下青，一身冷汗犹如水淌，气喘吁吁的胸瞠恰似风卷水面起伏不定。待我回过神来，心里万分恼悔，我刚才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把她放下呢？我为什么不多抱她一会儿呢？要是多抱一会儿，接下去的故事情节会不会高潮迭起了呢？
　　
　　 五
　　 嗨！该换我了。星叫道。
　　 好家伙，刚才我一走神，不知不觉已挑出了两里地。喜担还是有些重量的，一大个猪蹄膀，还加糖果香烟毛线布料和索面，足有八十斤。人体的潜能真是神奇，平时不知，只是未到该用爆发时。
　　 山路弯到月门亭，月浦便映入我的眼帘了。再往山下走五里许，星就可以见到茶了。我呢？青在吗？
　　 青读到高二第一个学期，便辍学了。我也是后来才知其中原委的。怨来怨去，只怨青长了一张月亮似的脸。她清纯得像一朵出水芙蓉，太引人注目了。一入高中，镇上有许多青年就像蝶恋花一样迷上了她，其中不乏有官家子弟富家公主和工作同志。星有自知之明，信一递出便恍然大悟，他要追青，万里长征先走三趟再而今迈步从头越吧。
　　 青有一姑妈在区公所食堂当煮饭嫂，不知是受青的父母所托还是自作主张，一味心思地热衷于给青找婆家。先是给她介绍了一个华侨人，并约定了见面相亲的日子。那个华侨人腰缠万贯，模样也不错，就是年纪稍长了些，但青死不同意，相亲之日溜了。那天就是叫我陪她第一次回家的那一天。后来，区里一头头的儿子迷上了青，那小子在银行工作，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在通常女子的心目中，简直就是白马王子的亲哥哥一枚。相亲的日子定好了，青也答应愿意与他见见面，不料临时又溜了。那次就是叫我连夜送她回家的那一次。
　　 她姑妈恼羞成怒，说从此要与青断绝关系，不曾想青干脆就辍学了。
　　 事前，青曾经找我商量，说很烦恼，书不读了。
　　 我说，这怎么可以，书总是要读的。
　　 她说，我反正大学考不上，读不读无所谓。
　　 我说，你咋这么傻，再熬半年高中就毕业了，你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
　　 她说，再坚持，我真会被他们逼到黑龙井里做第二个红衣女鬼了。
　　 我说，那几个男的条件都那么好，要不你就应了吧。
　　 她瞪着我看了许久，泪盈盈地说，哥，我的事你就别管了，你好好复习，争取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山沟沟。
　　 青说这话，令我百感交集。她到过我家，看过我家那两间破旧的老屋，还吃过一顿番薯丝配咸菜汤。
　　 青辍学后，就一直呆在家里。这次，我已下定了决心，我准备拿出青春的勇气向她敞开心扉，与她共唱那首《世上哪有树缠藤》。我对自己说，在她面前，藤就藤吧。否则，我的心真会被疯长的青草所荒芜，那才叫枉过一春又一春呐。
　　 终于，我们走到了山路的尽头，茶像一朵美丽的山茶花迎了上来。她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递给我一个绣花包儿。
　　 我惊讶不已。
　　 茶说，这是青送给你的。
　　 我问，青呢？
　　 茶说，她到深圳去了，前天走的。
　　 我的心仿佛被铁钩勾走了一样，腹内鲜血横流，眼前黑沉沉一片。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绣花包，眼前顿时鲜花灿烂，心儿马上又回归原位了，呀！是那一个银手镯！
　　 我拿起手镯往空中挥了挥，那两颗小银铃就“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清清脆脆犹如天籁，在春风中悠扬飘荡，与青走在山路上发出的声音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