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如画】向上生长的稻田(散文)
一
1648年秋季的一天深夜,岭南开平的钟吾先拿着白天准备妥当的衣物和行李,开始了背井离乡的逃亡之路。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邻里亲戚在战争的蹂躏中痛苦地死去,原本幸福的家庭,在战火中瞬间崩塌,不停歇的战乱,已经让他们对生活完全丧失了信心。明末清初,战乱频繁,生灵涂炭。那个深夜,钟阿香的世祖钟吾先久久地打量了那栋住了近百年的房屋,紧接着锁上了房门。在黑夜的掩护下,他们开始了彻夜不停歇的逃亡。远处河流里哗哗流淌的水声传到耳尖,仿佛是一首哀伤的送别曲。钟吾先驻足聆听了一会儿,身后迅速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他感到恐慌,心里一阵哆嗦,迅速带着家人藏匿到了一旁杂草密布的小径上。钟氏先祖加快了脚步,在愈来愈快的脚步声里,老屋附近河流哗哗流淌的声音愈来愈弱,直至最后消失在身后……
一路战火燃烧,恐慌像一条无形的绳索鞭打在他们身上,敦促着他们加快逃亡的步伐。浓重的饥饿迫使他们蹲下来啃几口包裹里的干粮,累了就先让一个人躲在暗处放哨,剩余的人在废弃的老屋里眯眼休息三四个小时。许多时候,他们被屋外的尖叫与呐喊声惊醒过来,而后慌不择路地朝屋外浓浓的黑夜奔去。他们携带的干粮又冷又硬,几乎无法下咽。钟吾先的弟弟钟吾敬一次外出寻水的过程中,被疾驰的官兵发现,飞箭嗖嗖地射来,他迅速躲入不远处密集的丛林里才躲过一劫。急促的马蹄声和厮杀声渐渐远去,眼前开始出现密集的山林,悦耳的鸟鸣声开始在耳畔响起。一个月的艰难逃亡后,疲惫不堪的他们在龙泉桃源村(今遂川桃源)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双脚无力,几乎累瘫了。这里地处湘赣边区,森林密集茂盛,气候温和,大地肥沃,更关键的是这里地处偏僻远离战火,密集的树木和陡峭的山林几乎把这里变成了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喘息片刻,他们向当地人借来铲子和铁锹,走进荆棘重生的丛林里,一铁锹一铲子的开辟出一丘丘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在山间种下杉木,在陡峭的山坡上开凿出稻田,种下金黄的稻穗和红润的番薯。
暗夜里,昏黄的灯光弥漫了整个房间,清凉的山风透过窗棂闯入进来,在潮湿阴暗的房间里四处游弋,风吹拂在钟阿香的脸上,吹乱了她额边的发梢。不远处,起伏的山峦淹没在漆黑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形状。窗外夜色苍茫,手中捧着一卷家谱,在暗黄的纸上,年愈八旬的钟阿香隐约又看到了时光深处先祖的身影。钟阿香慢慢地翻阅着这本老旧的家谱。这本古老的家谱是钟阿香的父亲留给她的。钟阿香抚摸家谱的手微微颤抖着,这是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她轻轻抚摸着,试图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书上的褶皱像极了她满脸的皱纹。
时光流逝,历史的尘埃遮蔽了许多东西,但在时光深处,依旧有一些东西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几百年后,钟阿香先祖携带家眷艰辛逃亡的故事依旧在他们后辈子孙的口舌间生动而详细地演绎着。钟阿香祥林嫂般向儿辈孙辈曾孙辈诉说着先祖们在四百多年前迁徙的故事,在一遍遍的复述里,孙辈已能背诵如流,却早已失去了当初洗耳聆听的兴致。
二
晨曦时分,五妹就起床了。五妹年过五旬,是钟阿香的儿媳妇。推开门,轻柔的阳光立刻流泻进来,山上的一草一物沾染着雨露,随风摇曳着,仿佛还沉浸在夜幕编织的梦里。五妹把一个直径长达一米的巨大木盘,吃力地搬上了板车。木盘斜靠在板车上,为了防止木盘滑落下来,五妹又找来一根麻绳,把木盆的两端紧紧地栓在板车的绮角上。她摇晃了一下木盘,木盘纹丝不动,终于放心地拉着灰旧的板车往前走。五妹盖的房屋矗立在山腰的那块平地上,地势较高,平地之下是一块块盈满秋水的稻田。五妹拉着板车顺着一个斜坡而下,碾压着一块块鹅卵石的板车立刻全身震颤起来。五妹回头望了一眼板车里的木盘,巨大的木盘跟着板车轻轻摇晃了几下,立刻就静了下来。
向上生长的稻田隐喻着先辈们迁徙他乡开荒辟地的艰辛与隐忍。梯田里有先祖们开凿时留下的血与泪,他们的足迹深深烙印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一圈圈层层环绕的梯田,是时光老人在山间留下的一圈圈皱纹。人皱纹里隐藏着岁月的苍凉与喜悦。一丘丘梯田串联成一架巨型不断上升的天梯,把山里人带向云端。时间的巨人在山间留下一个个巨大的脚印,从一块到两万多丘遍布山间的梯田,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血脉的延续与传承。一丘新的梯田的出现隐喻着新的生命的到来。山里人在一粒粒金黄的稻谷里,触摸到大山的脉搏。他们在土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最终又化为一抔尘土,滋养着山间的草木与稻田,生命就如此循环往复,开始新的轮回。
山间层层环绕的梯田,随着客家人生命的旺盛繁衍,不断向上攀援生长着。一丘小块的梯田长在山的顶端,顺流而下的水无法逆流而上灌溉水中的稻苗,只能盼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去浇灌。靠天吃饭,山里人把它命名为望天丘。狭小的梯田、陡峭的山势,容不下现代收割机器的一个转身。独特的山形让山里人千百年来一直保留着最原始的耕种方式。
春耕时分,五妹跟随着丈夫老古上山犁田。梯田容不下一头牛的转身,在这样狭长的梯田里,五妹在前面拉犁,丈夫老古在后面扶着犁。在一拉一推下,锋利的犁耙深深扎进泥土深处,转眼间,新鲜的土壤裸露在空气里。钟阿香和五妹见证着梯田的繁茂与荒芜。山里人受不了山里的偏僻与贫瘠,潮水般纷纷往外涌,曾经勤耕细作的梯田迅速荒芜下来,杂草丛生。
山上静悄悄的,五妹拉着板车顺着陡峭的山路往山巅走去,山顶有五妹的五块方形梯田,她家总共两亩五分地,被分割成十五块梯田,分布在山顶、山腰、山脚下三个地方。往年农忙时分,五妹她老公有时会回来帮忙。今年工地上比较繁忙,干一天活能挣三百多,五妹他丈夫就不回来了。五妹是去年才回到山里的。以前她一直跟着丈夫在浙江一带做建筑工。去年临近中秋时分,五妹的婆婆钟阿香突然四肢无力、胸闷、浑身冒冷汗,心脏病发作,幸好有山里人从家门口路过从捡回一条命。钟阿香艰难地走到门口,气息微弱地喊着救命,脸色煞白。路过的阿曼把她背到山下,而后借用摩托车一路疾驰着把她载到小镇的医院。幸好抢救及时,不然就没命了。婆婆虽然年愈八旬,但身体一直硬朗,她的突然发病,让五妹感到措手不及。潜伏在暗影里的疾病,一下子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在外打工多年的五妹从浙江回到了山里一心一意照顾着婆婆,没再出去。她已习惯外面的生活。外面生活的喧嚣与繁华映衬着山里的孤寂与冷清。外面生活的火车咆哮着席卷而来,无情地碾压着大山里冰凉的铁轨。看着婆婆脸上密集的皱纹,蹒跚的步履,五妹看见死神日日夜夜就在门口暗影里守候着,露出狡黠的笑容。五妹充当的就是守护神的角色,她挥舞着手中的火把,驱赶着妖魔鬼怪。
巨大的圆木盘足足有五六十斤重,五妹把预先带来的绳索栓在木盆边缘的铁环上,而后纤夫般使劲拉着绳索往梯田的方向行走。在五妹快速的拉动下,木盘仿佛一艘船在光滑湿润的草地上快速滑行着。五妹吃力地拉着,很快就拉出了一身汗。十几分钟后,连拉带推之下,五妹把这个巨大的木盘放到了梯田的中央。这块长方形的梯田实际不到两分地,前天从天而降的漂泊大雨让整个梯田蓄满水。五妹挽起裤脚,双脚踏进田里,水立刻漫到了小腿肚。因为过于沉重,巨大的木盘漂浮在田地里几乎纹丝不动。五妹把准备好的篾席竖着紧紧地围在木盘的四周,只留下一个可容两人的空隙。一切准备妥当,收割好的稻谷此刻正放在田埂上,五妹弯腰拿起一捆稻谷,她把手中的稻谷使劲地甩在木盆里,饱满金黄的稻谷立刻脱离稻杆,散落在巨大的木盆里。五妹片刻不停歇地甩了一个小时,一粒粒稻谷终于都聚集在了硕大的木盆里,一阵清凉的山风从远处袭来,五妹适才焦灼的内心似乎舒展了许多。把木盘里的稻谷装入蛇皮袋中,扎好袋口,五妹双手叉腰站立在水波荡漾的梯田里,眺望了一会儿山下的风景。她看见八妹正从家里推着板车出来,往山腰的那块地走去。借着风的翅膀,五妹隐约听见八妹哼唱着欢快的客家山歌。五妹听着这忽强忽弱的歌声,内心还是羡慕八妹的。去年年初分田时,八妹运气好,抓了一个好阄,分到了山腰那块平整的地。那块地足足有一亩,山上的其它每块梯田都是一两分地。
五妹接着把装好的稻谷扛到肩上,一包包地搬到了板车上。再回来时,她用力拉着绳子把漂浮在水中的木盘拉到下面的一块梯田里。两块梯田是上下垂直的地势,五妹把木盘轻轻拉到下面的梯田里,下面的梯田太窄,这时裤兜里的手机不安分地响了起来,她一分神,脚一踏空,人跌倒在梯田里,身上沾满了黄色的泥水。五妹急匆匆把裤兜里的手机摸了出来,她担心手机浸水。适才响个不停地手机此刻安静下来。是儿子定富打来的电话。五妹正想回拨过去,手机又剧烈地在手里震动起来,耳边响起熟悉的铃声,儿子又打回来了。儿子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是不是买房少钱了?”五妹问道。
“是,阿妈,首付还差十万,借遍了身边的朋友才借到五万。”五妹她儿子定富说道。
“我明天就去镇上给你转过去。别担心。”五妹放下电话,想起了家里的那张存折,这些年跟着老公在外面打工积攒了一些积蓄,但也不到十万。想起儿子的房子还要装修,往后还要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五妹心底就有点慌。
五妹挣扎着站起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清了清嗓子,忽然就唱起山歌来:“山歌好唱口难开,木匠难造走马楼;石匠难打石狮子,铁匠难打钓鱼勾。山歌好唱口难开,杨梅好恰树难栽;白米好恰田难种,鱼籽好恰网难晒。”
悠扬的山歌在山谷里回荡着,一只被歌声惊醒的鸟儿离弦的箭一般从一旁的杉树飞向高空,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而后又拍打着翅膀飞到了远处的一棵桃树上。
唱完山歌,疲惫隐遁而去,她扭了扭腰身,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五妹的歌声像是长了脚一般,顺风耳下,传到了八妹的耳里。八妹和他老公七哥正紧握着镰刀,在地里收割稻谷。他们去年年底刚结婚,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之时。七哥在浙江做木工,这次他专程回来帮忙干农活。五妹的歌声激荡起七哥脑海里的回忆,他冲着吹来的山风吆喝了两声,对着八妹含情脉脉地唱起来:
“老妹割草在山坡,阿哥犁田在坡脚;叫声老妹停一下,阿哥有话对你说。”
八妹家在山顶,七哥家在山脚下,去年年底八妹从山顶嫁到了山脚下。未出嫁前,他们俩经常对山歌,八妹站在自家门前的那块空地上,一亮起她清脆悦耳的嗓子,声音就传遍了整个山谷,清晰地传到七个耳里。七哥人胆大幽默,他怕八妹听不见,特意从墟上买了一个扩音喇叭,七哥一唱,山里人就都知道了。七哥是聪明的,他就想让山里人都知道他和八妹正好着呢。八妹脸上一阵害羞,娴熟地接道:
“阿哥有话快快说,山坡上面听得着;老妹低头割牛草,正好直腰舒筋骨。”六哥放下手中的镰刀道,清了清嗓子,放声高唱道:“豌豆开花角对角,哥唱山歌请妹和;啥时下了及时雨,能解阿哥心中魔。”
八妹继续唱:
“一对金鸡一对鹤,金鸡配鹤好唱歌;快把山歌唱几首,阿哥唱了妹来和。”
六哥笑着道:
“新打镰刀唔用磨,割草犹如火烧坡;连妹得了真心话,嘴巴笑成茶籽壳。”
八妹听了扑哧一声,笑弯了腰,赶紧收尾道:
“初来唱歌脸皮薄,好比拉牛下陡坡;脸上犹如染红酒,心跳就如雷打锅。”
五妹隐约看见八妹在朝自己挥手,他们情意绵绵的歌声让她不禁回想起多年前与自己的心上人在山上对歌恋爱时的场景。五妹蹲下在梯田边的溪流里洗了把脸,她在溪流的倒影里看见自己脸上的皱纹。哎,五妹叹息了一声。时间跑得真快。五妹自言自语道。
三
太阳爬到山顶上开始释放出毒辣的光芒,五妹在山巅收割稻谷时,钟阿香正在屋前的那块空地上朝山下的那条小路眺望着。当年先祖们为远离战乱,视为世外桃源般的深山老林,在岁月的流转更迭之下,已经沦为偏僻落后穷山僻壤的代名词。而今,她们要走四十里的山路,才能到镇上赶集,生病了也要求救于四十里外的镇医院,通常身上有什么不舒服,他们都硬扛着。孩子在山上读完小学,要去四十里外的镇上读初中。农忙时节,家里两亩地都是五妹一个人在忙活,钟阿香看在眼底,早上她托下山赶集的秋凤带上两斤排骨给她。她想用做一个冬瓜排骨汤给儿媳吃。她本想炖一只老母鸡给儿媳补补身子,但一想着老母鸡每天能下一个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冬瓜是自家种的,吃完早饭不久,她就去菜园子里摘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冬瓜,冬瓜很新鲜,藤蔓上还沾染着山间的雨露。秋凤早早地挑着一竹筐的豆角和辣椒下山,说好了十点半回来,现在时间到了十一点,却依旧不见踪影。钟阿香有点着急,她踮起脚本朝小路的方向张望,小路上却只看见两个调皮的小孩在奔跑嬉戏着。十一点半时,钟阿香迈着碎步沿着小路走到菜园子的拐角处,再往前张望时,她终于欣喜地看见秋凤回来了,两个空竹筐随着步履左右轻轻摇摆着。钟阿香把洗净的排骨、冬瓜放进锅里,盖好锅盖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又去菜园子掰了两个玉米。剥去玉米绿色的外衣,金黄的玉米棒子呈现在面前,一股弥漫着泥土气息的清香漫入鼻尖。钟阿香不断地往灶台里添加柴火,烈焰蛇一般舔舐着灰黑的锅底。一个小时后,排骨汤的香味弥漫着整个房间。钟阿香抽了抽鼻翼,猛吸了一口,嘴角荡漾出一抹笑来。屋后的菜园子是钟阿香的百果园,她在里面种满了长豆角、辣椒、丝瓜、冬瓜、南瓜、茄子等蔬菜瓜果,闭上眼睛,她都知道它们长到什么模样了。排骨汤炖好后,钟阿香又炒了一个丝瓜炒蛋和一碗长豆角炒肉。看着桌子上的几个菜,钟阿香心底美滋滋的,除了肉,其它都是从自家地里长出来的,是年愈八旬的她亲手栽种下的。她坐在墙角的老板凳上,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裂开来,仿佛盛开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