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夏这天，天空散落着几朵蘑菇云，碧蓝，高远，明净，和风温温地吹着。美得像要发生点什么事一样。
　　 市第四小学还没有下课，校园里静悄悄的，红旗在微风里飘着。“叮铃铃”的铃声一响，孩子们背着书包，蜂拥着出了教室往校门口跑，楼道里，操场上顿时就闹哄哄的。
　　 侯小建收拾了书本、笔记走出教室。小伙伴张健见他出来，走过来和他一起走。两人你挤我，我挤你一起走下楼。风大了，红旗被吹得“呼啦啦，呼啦啦”地来回甩，侯小建抬头看了一会儿：“会下雨吗？”刚好冯老师走过，侯小建问：“冯老师，今晚可能会下雨，要不要降旗？”
　　 冯老师仰脸看了一眼天空，说：“天气预报没雨，不降旗。如果下雨，我再降。你俩快回家吧。”
　　 “嗯，好吧。”侯小建和张健出校门，侯小建没看到妈妈来接他，他才想起来，妈妈早晨说晚上不接他了，她要去企业提财务凭证。侯小建凑近张健的耳朵嘀咕：“我妈今晚晚点回家，我去我爸那里玩一会儿。你去吗？”
　　 “我不去了。我奶让我早点回家。”
　　 “那好吧，明天见。”侯小建就往东边去，张健往西边走了。
　　 侯小建到车站坐上1路车，过了四站，到西渡公园门口下车，西渡公园大门的南侧，一个跆拳道师傅正带着学生一对一练习，学生们穿着白色的练功服，腰里系着黄色的腰带，口里喊着：“嗨！”做一个进的动作。再喊一声“哈”，做一个退的动作。学生动作统一，看着像是宣传表演，表演得倒是很到位，传神。侯小建走过跆拳道练习场。往南走一百米，过了马路，就到长江宾馆楼下，他仰头看着“长江宾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心里是美滋滋的。长江宾馆是他父亲创办的，整栋楼装饰一新，楼体全是蓝绿色的玻璃，看起来很有时尚感。宾馆里边铺着厚厚的印花地毯，走在地毯上，感觉软绵绵的，很舒坦。侯小建琢磨有时间把小伙伴张健带来瞧瞧，让张健长长见识，免得他整天羡慕杨龙龙家有旅社。侯小建想着这个情景，嘴角就翘了起来。他走到酒店大厅旋转门准备进去，大厅里的几组沙发上，散坐着几个男男女女在小声聊天。侯小建进入大厅，没到前台登记，也没人盘问他，几乎没费什么事他就直接上了楼，门卫认识他。知道他是老板的公子，就放他进去了。他耸了耸书包，进电梯就按了四楼，悄悄溜进总经理办公室，小脑袋先挤着进门。父亲侯德立不在。侯小建正犹豫继续等还是退出去？里间隐约有声音传出来，他立即欣喜：“哦，老爹在呢。一会儿给他一个惊喜。”他打算来个恶作剧，整整老爹。
　　 他悄悄来到里间门口，门没有关严实，留一丝缝，他贴着耳朵听。“你猴急什么呀？开间房不好吗？”一个年轻的女声。
　　 “在哪里不一样，你身上哪里有颗痣，我都一清二楚。”
　　 “万一被人听见。小心些。”
　　 “放心吧。这个点，没人上来的。他们比猴还精。”
　　 ……
　　 接着就是男女干那事的唧唧哼哼，侯小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门轻轻推大了点，就见他父亲侯德立正光着身子压在一个女人身上，火急火燎地耸动着。侯小建脑子“嗡”地一下，小身板里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小脸滚烫，他一时气呆了。爸爸怎么能和别的女人这样啊？妈妈怎么办？他狠狠地骂：“不要脸的臭流氓！”他开始讨厌父亲。恨不得狠狠揍父亲一顿。也想冲进去狠狠揍他俩一顿。可他还小，没有那么大力气。侯小建觉得该做点什么。做什么呢？
　　 告诉妈妈？他摇了摇头。告诉爷爷奶奶？他又摇了摇头。他退出来继续思索着……
　　 桌上的红色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来电显示“老公”，侯小建情急之下，按了接听键：“王丽，我妈来了，要看孙子。我想今天去把康康接回来吧。这两星期就不送幼儿园了。好吗？”侯小建听着电话，恶向胆边生，失控地羞辱对方：“你老婆王丽，正在陪我父亲睡觉。我是谁？我谁也不是。但我知道你是个傻子！”小建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好，就飞跑下楼。这是一九九八年，侯小建九岁。这个下午发生的事侯小建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反复放映。
　　
　　 二
　　 王丽的漂亮手机，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叮铃铃”铃声传来，王丽推过压在她身上磨盘一样的侯德立，披着一头秀发，慵懒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赶紧起来，该忙了。这个会议要提前准备好。”
　　 侯德立哼了一声：“宝贝，你去盯着会议筹备就行。你都把我吸干了，让我再睡会儿。”
　　 “德行。是谁说自己威武雄壮来着？我看，你就是个狗熊？”
　　 “小妖精？欲求不满是吧？今晚接着来。”
　　 王丽说着人已经到外间拿起手机，电话是丈夫高怀远打来的。她拿出梳子快速梳了头，在脑后把头发转了几圈，随手拿起发簪别起来，在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三两下擦了润肤霜，BB霜，描了眉毛，打了口红，立即变成清爽，干练的职业经理人形象。
　　 王丽收拾停当了，才拿起手机回拨回去：“喂，怀远。你打我电话了？”
　　 “什么？有人接听！不可能。我的手机一直放在我办公室啊？也没有小孩进来呀？是不是信号串了？……你别急。一会儿我查查。接康康回家的事，你做主就行。我今天特别忙。晚上省监狱系统有个会议。下午就开始报到了。对。我可能回来晚点。你接了康康，带妈出去吃晚饭吧。”
　　 王丽挂了电话，向着侯德立走过去：“死鬼，你儿子刚才是不是来办公室了？怀远说刚一个男孩接听手机对他说，你老婆正在陪我爸睡觉？他骂怀远是傻子。你明白啥意思吗？”
　　 “你说什么？这兔崽子来过？还说过那样话？拿内线给我接前台。”
　　 王丽听见电话通了，把话筒递给侯德立：“肖秀，刚才我儿子是不是来过我办公室？”
　　 “我儿子已经走了。好的。知道了。”
　　 侯德立挂了电话：“你说的没错，那兔崽子真的来过。他来干什么？”侯德立陷入沉思……
　　 想了一阵，对着王丽说：“宝贝，要不，干脆挑明算了，我们都离婚，你嫁给我不就结了？”
　　 “哎呀，你怎么就不明白？康康太小，离不开我。我现在不能离婚。”
　　 “那你就自己回去‘灭火’吧。我也得回去一趟。否则侯小建那小子给他妈乱说一气，不定惹出多大乱子。”
　　 候德立说完，急急火火穿好衣服，在外间取了车钥匙下楼。
　　 侯德立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夏雨正在往电脑里录入记账凭证，看到他回来，嗔怪道：“你吃饭了吗？回家也不提前说一下。我下班去企业取凭证，随手买了炒面，我和小建刚吃了。”
　　 “我还没吃呢。小建去哪里了？”
　　 “冰箱里有饺子，给你下饺子，可以吗？小建回来就钻进他房里，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吃完饭就关上门不出来了。”
　　 “我知道了。行，就下盘饺子吧。”
　　 夏雨停止了录入凭证，就起身往厨房走。侯德立走到电脑前扫了一眼，不屑地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兼职，别兼职，这能挣几个钱？好像我养不起你和儿子一样。”
　　 夏雨边往厨房走，边回复：“看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这不是小兰介绍的嘛？工资还不低，企业刚来开办，业务量也不大，一月一千五。我答应了就好好做，又累不着。”
　　 “小兰在市政务大厅，她一天接触多少新注册企业，她介绍你就接，你答应得过来吗？赶紧辞了吧。把小建管好就万事大吉了。要不，从下月开始，我再给你涨两千家用？”
　　 “家用不用涨，我和小建花不了那么多钱？侯晓辉考上了大学，需要用钱。你去拿给她们母子吧。”
　　 “唉，算了吧。我把钱给你。你给她们。我不愿意看见侯晓辉那张脸。冷若冰霜，好像他是我爹一样。”
　　 “那好吧。我是觉得这么些年，你都没怎么见他们母子。现在晓辉要上大学了，趁机缓和缓和你们父子关系。”
　　 “缓和什么？他再不待见我，将来还不是要指望我？给他买房，安排就业。哪一样少得了我？只要我手里有钱，候晓辉永远就是我侯德立的儿子！”
　　 夏雨无奈地看了侯德立一眼，就用漏勺捞饺子，并随手调了蘸水。把饺子，蘸水，一起端给侯德立。
　　 她叮咛一句：“那你让人把钱打我卡上，我明天给他们娘俩送过去。”眼睛也再不看侯德立，又去电脑前忙了。
　　 侯德立吃完饺子，把碗筷往前一推，就起身去敲侯小建的房门。侯小建并不理他。侯德立敲了一会儿就没有耐心了。语气也有些不耐烦：“小建，既然你不愿意和我谈，那我先回酒店了。你想和我谈了，来找我，我等你。在你没和我聊之前，不要对你妈乱说。懂吗？”
　　 小建瓮声瓮气地回复：“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侯德立在夏雨不解的眼神里急匆匆出门。
　　 侯德立走了，夏雨沉思了一会儿，隔门问：“小建，你没事吧？开开门，咱俩聊聊。”
　　 “妈，我没事。你去忙吧。”
　　 夏雨半信半疑，索性关了电脑，去床上躺下来。她今晚不知为何想起了认识侯德立时候的一些事。那年，在美术展览馆，夏雨看上一幅牡丹图，那牡丹是淡青色的，画得淡雅，不失贵气。要价一千二，她正准备叫买，她前面一个男人捷足先登了。她走过去理论：“这位先生，这幅画是我先看上的，你不能和我抢。”
　　 女营业员无助地看着他俩。侯德立转眼就看到夏雨，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真是个大美女！”
　　 候德立不紧不慢回复：“营业员在把画给我收起来的时候，你才看上这幅画。你还跟我抢。你是有多霸道？排队让作者再给你画一幅。”
　　 “你说得轻巧。这画家不爱动笔，多久才有兴趣画一幅画？你一个大男人，把画让给我怎么了？”
　　 “你一个单身女子，连个家都没有，买了牡丹图往哪里挂？”
　　 “我娃都打酱油了，怎么会单身？”
　　 侯德立眼神睨着夏雨浑身上下，夏雨感觉浑身像被扫描一样不自在。
　　 侯德立说：“你娃都打酱油了，更不用牡丹图了。画放到我那，你想看牡丹图了，就电话我，我把画带给你看。我单身。”说着就在夏雨手里递了一张名片，夏雨实在喜欢这幅牡丹，颜色她就喜欢得紧，更别说整幅画的结构，留白之处的意韵。过了一段时间，她在咖啡厅第一次打了侯德立的电话，侯德立很快就出现了。只不过侯德立没有带画来，声称自己从办公室赶过来赴约的，搞得好像夏雨想见侯德立一样，夏雨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坐着瞎聊了很久，侯德立才约她去他家欣赏画。夏雨就琢磨了：已经陪了他这么久，不去看画，似乎就太对不起白搭的功夫，就这样夏雨跟随侯德立走进了他的生活。侯德立那个时候，表现儒雅，学识广博。给夏雨非常良好的印象。加上侯德立的粘劲，侯德立看上的美女，那是一追到底。一年后，侯德立和夏雨的名字，就出现在同一本结婚证上。
　　 夏雨是婚后才认识侯德立前妻的。一个漂亮的、老实本分的女子，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夏雨在见了侯德立的前妻和儿子后，每月都会主动给他们送钱过去。说不清夏雨的心理。她和侯德立的前妻慢慢熟悉了，知道了她叫李蓉，一个国企幼儿园老师。也知道了另一个“版本”的侯德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夏雨就隐约觉得侯德立靠不住。夏雨和李蓉，倒越来越像闺蜜了。
　　 夏雨现在主要给一家机电公司做坐班会计，兼职一家东北人开的粮站、一家做学校投影仪公司的会计。不管侯德立对她在家做账如何有怨言，夏雨依然我行我素，专职，兼职都做着。夏雨心想侯德立宾馆生意再好，她都不想放弃自己的专业。
　　 夏雨想起这么多事，有些心神不宁。她起身悄悄去看儿子。小建的房门开了。房间里没有小建的身影。她转身就看到儿子坐在沙发上喝汽水。她走过去问：“小建，我给你下些饺子吧？”
　　 小建的脸转向夏雨：“妈妈，你知道我下午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妈，我爸在办公室和那个王丽搞破鞋。”夏雨听了小建的话，她的心瞬间“哧”地一声被撕裂了一样疼，她心疼儿子这么小，就面对这么不堪的场面，她无力又沮丧，巨大的内疚感让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她强作镇定，还纠正了小建的用词：“小建，不管你爸和王丽怎么回事，你不能降低对自己的要求。搞破鞋这词不合适你小孩子用，没必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明白吗？再说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爸会和我说，你好好上学，争取考出好成绩。比什么都强。”
　　 “妈，我爸就是欺负你老实。”
　　 “小建，大人的事，你不要想，也不要管。只管好好读书。不早了，你快睡觉去吧。明天不要迟到了。”
　　 小建看着妈妈根本就没拿他的话当回事，有些失望，也有些垂头丧气，慢慢悠悠地走回卧室。
　　
　　 三
　　 夏雨听了儿子的话，说她一点儿不在乎，那是假话；但要说她有多上心，多在乎，那也是假话。巨大的悲哀立刻和她如影随形，却是真的。她婚后从侯德立前妻嘴里了解到侯德立的以前，知道了侯德立离婚时坚决不要儿子，夏雨就有些许不安，她隐隐觉得自己所托非人，但木已成舟。此刻，儿子的说法，印证了她的担忧。侯德立，有财无德，这是毋庸置疑了。她是睁只眼闭只眼，自欺欺人继续生活？还是按照自己的个性，甩开侯德立，自己带着儿子率性生活？当第二个李蓉？夏雨想到了种种可能性，包括以后她和儿子的生活。她辗转反侧，已经子夜时分，夏雨想得脑袋阵阵抽搐着疼，她悲哀地想，我不能再想了，该睡了，我明天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