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缘】野味(小说)
一
东方刚露鱼肚白,从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
陈进财脑壳上顶着照明灯,手持网兜,腰晃大竹篓,脚穿高筒子橡胶鞋,像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阔步向村后“退耕返林”示范地走去。自从邻村的二子告诉他这个发财的活计,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发,新鲜的山村野味儿能卖个好价钱。
晨雾弥漫,照明灯强烈的光柱,在雾气的折射下更加银白,如一柄令人心惊胆寒的利剑,指向寂寥的山野。愈靠近松树林,空气愈湿润清新,像被无数个细密的筛子过滤过一般,只留下滋润心肺肝肠的负氧离子。陈进财顿觉神清气爽,胶鞋叩击地面的“扑嗒扑嗒”声更有力,更有节奏。听着这脚步声,再看看自己这副行头,他的嘴角忍不住裂出一丝笑意。
“咕咕,咕咕……”树林深处传来的野鸡鸣叫声与田野里的蛙鸣相互呼应,富有情趣。
嘿嘿,林子里野鸡不少嘛,看来今天又会大有收获的。陈进财加快了步伐,腰上的竹篓子拍打得他的臀部“扑扑”作响。
用来捕捉野鸡的工具是一张大网,用竹竿像摊幕布一样,垂直展开弹性极好的网丝,网丝有好几层。野鸡晚上视线不好,撞上去之后就会被网丝缠住,而且野鸡越挣扎,就有更多更乱的网丝纠缠在它的身上。不出他所料,大网上果然网住两只野鸡。它们绝望地叫唤着,拼命扑棱着翅膀,振得整张网不停地摇晃。陈进财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一只手拽住野鸡的翅膀,另一只手轻轻解开纠缠在野鸡脚爪上的网丝。将野鸡扔进篓子里的一瞬间,他的脸被它狠狠啄了一下。野鸡呀野鸡,你可不能怨我啊,谁让你长这一身的美味呢?我要供儿女们读书,又要攒钱买商品房……你多啄几下解解气吧,我呢,脸皮厚,不怕痛的。陈进财拍了拍竹篓子,孩童似地傻笑起来,将那份心安理得也装了进去。天色渐明,能看见松针尖上晶莹的露珠在颤动。陈进财抹了把头发上的露水,走向杂草丛生的林间小径——那里,设伏着他精心装置的几个铁夹子。
真是好运!昨晚上梦见自己捡了个金光闪闪的大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粉红色的百元大钞,让人都眼花缭乱了。这不,又中了两个铁夹子,看这情形,美梦要成真啊!
草丛中,被逮住的野兔看见人靠近,灰色的眼睛瞪得溜圆,身子上蹦下跳,嘶嘶地惊叫着,发疯似地想挣脱缚在树干上的细铁链,那不时崩紧的铁链发出悉悉窣窣的金属碰撞声,很是刺耳。陈进财兴奋地走上前,干脆利落地伸出一只脚,精准踩在野兔肚子上,小心翼翼把半月形铁夹子从野兔后腿上取下来,然后一把掐住它的脖颈往篓子里塞。
哼,都说兔子不咬人,逼急了还不照样咬?不管是啥东西,只要被掐住了要害就老实了。蛇厉害吗?用这种方法,同样万无一失。他冷笑一声,盖好篓子,长舒了一口气,一种胜利者的优越感在他内心升腾,这种感觉往往更加容易激起人性中的占有欲,让心中的某些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他拎着网兜,来到山脚下的水渠畔。由于现在农药、除草剂泛滥,水中的野生鱼类、两栖动物急剧衰减,只有龙虾以顽强的生命力在水中繁殖。陈进财又捕捉了一些龙虾和青蛙,才背着沉甸甸的竹篓凯旋而归。
二
雾气逐渐消退,晨曦给松树林镀上了一层不均匀的金色。猎物们还在篓子里执着地横冲直撞,那种不甘心的举动,陈进财是理解的。这就像他自己,被妻子吴小莲瞧不起,总想着提高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形象。
“你呀,就是一只死脚鱼(甲鱼),不会赚钱养家!你看村子里和你差不多年龄的男人,不是出外做生意就是在家搞承包,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买车买房。和你一样做泥匠的老拐,人家会贴瓷砖,赚的钱也多你一两倍。我嫁了你这样的笨猪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吴小莲的埋怨声如涛涛江水绵延不绝,将陈进财可怜的自尊心冲击得荡然无存,只能杵在旁边,涨红了脸,张开口“我……我”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想起这些,陈进财心里一万个不服气。
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去稻田路过松树林边,无意中看见草丛中有一只体形肥壮、羽毛漂亮的大鸟。那鸟在手电筒的强光照谢下,只是瞪着眼,萎缩身体,向后倒退,并没有飞走的意思,他轻易将它抓获,还从它身下拾得几个比鸡蛋小一点的鸟蛋。古话说得好,地下十只跑的抵不上天上一只飞的。这鸟儿至少有一斤多重,拿回家红烧了下酒,味道肯定不错。
第二天,他炫耀地把鸟拿给左邻右舍:“这鸟又大又好看,叫啥名?”
“什么鸟不鸟的?这是野鸡。”邻居大伯笑了,“几十年前我见过。”
“这野鸡是从哪里来的呢?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话有时也像个孩子。
“不是从天上掉下来就是从地下冒出来,你去问问树林子吧!哈哈……”大伯的嘲笑并没有让他有多大反应,倒是动起了到城镇里卖野鸡的脑筋。
今天是农历四月初六的双日子,他捕获的野鸡与野兔竟然也是一雌一雄,成双成对。难道它们是情侣,晚上跑出来谈情说爱不成?他有点羡慕它们成双成对,而自己呢?想到“情侣”这个字眼,他自然而然想起了妻子吴小莲。唉!已经好些天没在一起了。一种奇妙的情愫,在他体内荡漾,一时竟飘飘然起来,脚步也更加轻快了。
三
集市旁的一个小巷,依次排列着从本地四面八方捕获来的野味,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连那以前春夏季节满地乱爬的癞蛤蟆,也在这里占了一席之地。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陈进财碰到了一个新来的青蛙贩子。这个贩子穿着齐整,戴着一副无框眼睛,挺斯文的样子。让他高兴的是,这个贩子好像为了垄断这个“地下”市场,竟然以每公斤高于别人的价钱收购了他的青蛙,让他凭空多得了一包烟钱。又将龙虾出手之后,他才来到集市旁的小巷,找了个空位,摆好笼子,将一只野兔拎出来,等待买主光顾。
一股刺鼻的香水气味淹没了香烟味,陈进财定睛一看,一位打扮时髦、丰乳肥臀的女人站在旁边。她的皮肤如蛋壳里剥出来的一样嫩白,不仅嘴唇上抹着口红,而且指甲也涂得红艳艳的。陈进财的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仿佛又出现了小莲的身影。从去年在县城租了房子,儿女们进城上学后,小莲变了,变得漂亮了,会打扮了,更像城里人了。恍惚间,小莲似又在他眼前晃悠着、挑逗着,使他体内的荷尔蒙分泌悄无声息递增,不由得两眼迷离。
“喂!你这野兔还卖不卖呀?”俏女人细嫩的声音飘来。
“哦!卖,卖。”陈进财回过神,笑脸相迎。
“多少钱一斤?”
“一口价,五十块。”
“听老公说是这个价,给我来一只吧,那您帮我收拾干净。”俏女人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候。
陈进财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掰出刀片,锋利的刀口闪烁着刺目的寒光。他右脚踩住兔子两只后腿,左手按住兔脑袋,先割掉兔子两只耳朵,再用小刀顺着兔嘴周围割开,使皮肉分离,然后左手扣住兔嘴,右手拽住兔皮用力向脖颈处撕拉,就像给兔子褪去身上的毛衣一样,露出光秃秃、红通通的肉体。兔子在地下不停地抽搐着,被剥去皮的肉体依然在微微颤动,两只灰不溜秋的眼睛轻轻眨巴着,闪动着微弱的光芒。鲜血不时溅在他的衣袖上,顺着手掌往下滴落,染红了地面。
“妈呀!呃——哇——”一阵剧烈的呕吐声响起。俏女人看不了这血腥的场面,像躲避瘟神一样跑走了。
“喂——喂——兔子肉不要了?”陈进财停下动作,大声冲俏女人背影吆喝,对方却没有应声。
“城里人真矫情,真是碰见鬼了。”陈进财自言自语,继续专心剥兔皮。
“老弟,你这兔子是野生的吗?”一个公鸭嗓子响起。
就见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腆着个啤酒肚,站在他面前。
“老兄,绝对放心。你看这兔子毛色,还有这兔子腿上有夹住的痕迹呢。”陈进财连忙说。
“好,给我来两只。”麻子答应非常爽快,又低头瞅了瞅竹篓,“这还有野鸡,我都要。”
第一回碰到这样干脆、大气的买主,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他麻利地将两只野兔剥皮,开膛剖肚除去内脏,切成一块一块,用塑料袋装好,从旁边借来秤称了。
“兔肉五斤二两,给五斤的钱;野鸡每只一百三十块,买两只少收十块,也就是兔肉二百五,野鸡二百五,两个二百五,您一共给五百块钱。”陈进财认真地算着钱数。
“嗤!两个二百五,你才是二百五呢。喏,还是两个二百六吧。”麻子咧开嘴笑着,用胖乎乎的手从皮包里数出五百元钱后,又翻出二十元,递给了陈进财,“老弟,我会经常找你的。我们互留一下手机号,加个微信。以后有了野味就直接给我送来,这样子大家都方便。哈哈……”
陈进财笑逐颜开,点头又哈腰。今天遇到这个“财神爷”,明天肯定会遇到更多的“财神爷”,老子今后还做啥泥瓦匠?他把剩下的兔皮,整理好又卖给了收皮毛的贩子,就骑车向妻子租住的房子奔去。
四
临街而座的同乐园,鸟儿啾啾,花儿簇簇,树儿翩翩,人儿依依。那一片祥和、浪漫的场景带给陈进财无限遐思……
小莲小鸟依人似地斜靠在他的肩上,他轻抚着她的秀发,嗅着沁人心脾的发香。
“莲儿,你喜欢什么?”他柔声说。
“我喜欢……”小莲欲言又止,疑惑地看着他。
“快说呀!”他底气十足。
“我想拥有一条金项链。”小莲仰起脸,含情脉脉。
他连忙掏出一大把钞票塞进她的怀里。小莲格格地笑着,在他脸上来了个热吻,他的嘴不由自主迎了上去……
陈进财望着同乐园石凳上拥吻的情侣,摇摇头,轻叹一声。他身高、长相都不赖,刚结婚那几年,他和小莲的婚姻,虽然没有卿卿我我,但也平平淡淡过得去。可是最近几年,小莲总是有意无意地嫌弃他,不就是自己没有挣到大钱嘛。自从搬在城里,他们夫妻之间,更是聚少离多,一句为了孩子,让他郁闷了很久。他心里暗下决心,等他挣够了钱,就在城里买个大房子,那时他们夫妻就不用天隔两地了。哼!现在老子半个月抓野味净挣了五千块,看这臭女人还有啥话讲!他得意地笑了。
他兴冲冲地来到小莲的出租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四楼。站在出租房门口,他下意识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裤,清了清嗓子,弯曲食指轻叩房门:“莲儿,我来了。”他屏住呼吸等待妻子来开门,老半天也没动静。
“莲儿,是我呀,快开门啊。”他不愠不火继续叩门,声音增大了分贝。
“嚷什么嚷?烦死人!”里面终于传出小莲的声音,接着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刚被拉开一道缝,陈进财就“哧溜”一声挤进门来,伸手从兜子里掏出五千块钱,笑着在小莲眼前晃了几晃,然后向桌子上一砸:“嘿嘿,今天运气真不错,碰见的主顾都很大方。”他猛地转身关好门,生怕妻子趁他不注意跑走了似的。
“站那儿别动!把你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小莲睨了他一眼,命令道。
陈进财不知妻子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呵呵,难道是这一大把钱对她产生功效啦?
“还愣着干啥?把脱了的衣服放在门边,那上边沾满了血,臭哄哄的。唉!也不知道你在外面造了多少孽。”小莲皱着眉头,有些恶心的样儿。
陈进财连忙将衣服脱得只剩下内衣:“这下行了不?”
小莲嘴一撇:“嗯。”
“小莲,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吧?我……嘿嘿!”他怪笑着靠近小莲。
“傻乎乎的,想干嘛?”小莲拨开他伸来的胳膊。
他突然发疯似地抱住小莲,嘴往她脸上蹭,女人淡淡的体香与柔软的腰肢,撩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令他心跳加速。
“看你一副饿虎下山的样儿。松开手,我有话跟你说。”小莲挣脱他的拥抱,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
陈进财将水一饮而尽,身心更加舒畅。唔,这是以前夫妻做那种事经常出现的前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看来今天有戏啊!
“进财,最近几天,我老做噩梦,眼皮又跳得厉害,你就别再做这样的买卖了,这钱用着心里也不踏实。来到城里后,我也经常听人家说,对,还有电视上也说,我们得给子孙后代积点德,不能把野生动物都捉光了,会造成那个啥……啥不平衡来着?反正我也说不好。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起那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
“拉倒吧,这谁跟你说的?我捕捉的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再说,那山林里的动物多了去了,就凭我能把它们都捉光啦?它们比人类的繁殖力厉害多了。”
“反正,我觉得你这个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学一门技术,将来我和孩子们还得靠你。”小莲继续柔声说。
“这钱来得快,谁跟钱有仇呢?对吧?”他盯着妻子的眼睛,看她有何反应。
“滚,现在就滚!跟你说不通!”小莲的脸立马变了,刚才的一丝柔情转瞬即逝。她抓起他的衣服塞到他怀里,一个劲把他推搡到门口,猛地拉开门,准备把他赶出去。
“你……你还讲不讲理呀?我这还没穿好衣服呢……”
“赶紧穿,穿完了赶紧滚蛋!”小莲如发怒的狮子,将饭桌上的钱往他怀里塞,“谁稀罕你的臭钱!”
他胡乱地穿上衣裤,还想分辨一下,早被小莲推出了屋子,钞票洒了一地。门“嘭”地一声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