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年姑娘(小说)
一
对于“年姑娘”这个称呼,在大崖湾村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叫着顺口,年轻人也跟着在背后说顺了嘴,就连小孩子也偶尔冒出一句半句的,大人听见后,一个巴掌抽过去,怒喝一声,年姑娘也是你叫的?滚一边去!
她听后却不以为然,怜爱地摸摸孩子的头,一转身,单薄的身影就消失在人们的唏嘘声里。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妈妈去学校,她在上面讲课,我就在地上拿支粉笔胡乱涂鸦;只要听到琴声响起,我就会从妈妈教的课堂里遛出来,跑到有琴声的教室前踮起脚尖,趴在玻璃上看那个拉手风琴教学生唱歌的女老师,她简直像仙女一样好看。
学生们称她“高老师”,妈妈叫她“年年”。我很纳闷这么个不同于阿琴、丽丽、小花等所有女孩子惯用的名字,心里反复咀嚼叨念“年年”,就像所有学生们在背后不叫高老师,而戏谑为“高年年”一样。妈妈纠正我,小孩子不许没礼貌,要叫“姑姑”或者“年姑”。嗯,记住了。
后来才知道,她生于大年初一,寓意简单明了。老辈人说,初一生的女娃娃命硬,何况又是大年初一诞下的,这可了不得!她的父母都是受人敬重的老中医,哪里会信这个邪!看着雪白粉团似的小家伙简直爱不释手,眉毛眼睛都笑开了;因为前面生的三个都是愣小子,便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娃娃视为掌上明珠。老俩口思忖良久,既然如此,何不以毒攻毒呢?干脆就叫“年年”吧。
听姥娘说,他们高家从曾祖父开始就世代从医,传到年年父亲这辈已经是第四代人了。在那个外忧内患、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年年的父亲当时还没成亲,就已经是南京军区某部的军医。一次偶然的机缘巧合,结识了年年的姥爷,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更有忘年之交之意。老先生是个开明人士,在当地很有声望,今见军医年轻有为,便有意把自己的爱女许配给他;军医在得知自己比女娃大二十岁,且自己又居无定所,觉得不妥;老先生笑笑说,无妨,你尽管放心,先定下亲事,等时机成熟,我会把小女亲自交你手上。正值时局动荡不稳,军医别过父女俩,不久又奔赴新的战场。然而老先生没有忘记婚约,几年后,辗转打听到军医所在的部队,亲自把女儿交给了他。后来他退役回乡,一顶花轿就把南京的娇小姐娶回了大崖湾,在这块土地上开枝散叶,生儿育女,过起了平平安安的日子。
年姑知道父母的传奇故事,也常听母亲念叨故乡的事。她遗传了母亲姣好的容颜,长大后的她愈发挺拔俊秀、娇俏可人;即使在那个缺衣少穿,崇尚素朴的年代,她的出现,依然是一道挡不住风景。
姑娘大了不愁嫁,何况是这么出众的女孩;她家的门槛不知被多少媒人踏过。有开诚布公谈男方的人品家世的,有吹嘘对方经济条件的;老俩口不敢随便应承,只好敷衍着说,回来问问闺女。其实他们早已知道,女儿已经有了心怡的人,只是……
二
学校来了三个外地老师,两女一男,他们是从唐山来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的到来给这个学校带来一阵小小的骚动。调皮的男生模仿他们有趣的口音,年轻的女老师则关注女知青的穿衣打扮。那个叫欧阳峰的男知青更是与众不同;他有着一头自然微卷的黑发,深邃的眼神好似看透人的心思。看着他们敏捷的身影在篮球场上挥洒自如,年姑的视线总是被欧阳老师俊朗潇洒的身影牢牢锁住。
很快,这段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话的都有。年姑不在乎,也没想那么多,他们只是简单的爱着。星期天,他们和学生们一起排练节目,背着手风琴去田野唱歌;或者在宿舍里共同谱一首新曲。尽管有外界干扰,尽管父母百般阻挠,但是爱情来了,谁也无法阻挡。
几个月的一天,妈妈拿回一张照片,是年姑和欧阳的订婚照,他们依偎着笑得很甜蜜。年姑把她的幸福,分享给学校所有的老师,每人都送了一张作为纪念。
下乡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随着大批知识青年返城,大崖湾的知青们也要离开这个待了两年的小山村;学校还专门组织了欢送会,校长激情昂扬褒奖了知青给山村带来的变化,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年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欧阳说,等我安顿好,就回来接你。
好,我等着。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每周一封信的喜悦让她暂时忘记烦恼;也只有在这时,年姑的脸上才有了久违的笑容。欧阳在信里说,他已经落实了工作。再来信说,经过他的再三说服,父母已经同意他们的婚事。年年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那一刻,她甚至谋算着去唐山要带的东西。一个月后欧阳来信告诉年姑,户口迁移还好办,工作调动有点难,需要时间,请耐心等待。年姑安慰他,不着急,我会等。
后来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唐山地震了;顿时山河失色,万民悲恸,年姑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三天,想了三天。然后开始疯狂地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尽管每封信都石沉大海,她依然不愿放弃。依稀中她看见欧阳向她走来,还是那样的笑容,还是那件白衬衫;年姑伸出手想要抓住,想问他去哪了?喉咙却堵的说不出话来;忽然眼前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她哽咽着惊醒过来,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三
大崖湾河畔的杨柳绿了又黄,落了又长;小河的水清澈透明,映照着姑娘忧郁的脸庞。三年了。没有消息。没有希望,她不再期盼。
年姑说服了父母,只身一人来到满目疮痍而新建后的唐山,她试图去寻找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门牌号;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举目无亲、无依无助时,那一刻,她一下子释然了。回家后给父母磕了头,从此不再拒绝相亲。
她依然是那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在众多相亲者的照片里,她挑来捡去,最后目光落在一张穿军装照的男青年的照片上,告诉媒人,就他了。媒人喜笑颜开,忙说,年姑娘好眼力!这小伙子姓章,去年刚刚部队退役,现在在交通局开大卡车,神气着呢!而且父母都是粮食局的职工,不管人品还是家世都很不错的。
接下来,像所有相亲的程序一样繁琐、世俗、忙碌、喜庆。
卡车司机一见年姑就喜欢上了,他不善表达爱意;只是一高兴就去年姑家干活,乐得年姑父母合不拢嘴,几个哥哥也一致认可。
婚事定在了腊月十八,按照当地乡俗,结婚和春节接近,寓意好事成双、大吉大利。
婚房已经就绪,该准备的家具床品,茶盘灶具齐齐全全;年姑绣好的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整齐地摆放在床头。
还有十几天就要成亲,小章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他已经提前跟领导打过招呼,再出几趟车就准备休婚假。
这几天气压很低,空气沉闷潮湿,像是闷着一场大雪。屋里有点冷,年姑抄起铁火棍把炉子捅得更旺了些;然后和母亲坐在炕上巧手折剪,不一会儿,一幅幅惟妙惟肖、趣意十足的窗花就完成了。年姑要把自己剪的“喜鹊登梅”、“百年好合”贴在自己的新房。
窗外飘起了雪,雪粒裹挟着急促的寒风一阵阵扑打在车窗上,玻璃顿时一片雾霭;小章开着车,小心地行驶在曲折的山间小路上;车上有过年放的鞭炮,有肉联厂买的灌肠、猪蹄,手提袋里的衣服、鞋子、发卡、香水,都是给未婚妻年年的。一想起心上人,他的心里就美气得很!忽然对面蹿出一群山羊,他忙打转方向盘避让,车轮在雪地打滑倒退,只听“轰隆”一声,汽车飞下悬崖。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年姑在日记里写道:灾难降临的瞬间,就是魔鬼狰狞的笑脸!
她耳朵里听不见任何人的劝慰,也不知道这些人围着她干什么?她平静的样子让人可怕。人们都说哭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些。可是她流不出一滴泪。
课是不能再带了,她的状态让同事们担忧,领导也让她安心休养,不要着急上班。
四
两年后,随着父亲工作变动,我家搬离了大崖湾,母亲也办了病退手续。那里的山林草木、乡土人情,都折叠成一帧帧抹不去的回忆。
最后一次见年姑,是在大崖湾学校四十年的校庆会上。我陪着父亲应邀参加,会场气氛热烈而温馨,握手、拥抱、热泪、诉说、合影,老师们都很激动,仿佛回到从前。
我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经苍老,年姑在人群中依然出众,我一眼便认出。她高兴地坐过来,给父亲敬了杯茶,一边叹息着母亲的离世,一边劝慰父亲保重身体。
“看,这是我闺女”。年姑笑着滑开手机,里面是一张青春朝气的女孩。
她苦笑着说:“可能老天看我可怜吧,就把她赐给了我,现在她在无锡上大学。”
“闺女好呀,会心疼人。”父亲看着照片说。
“是啊,当年从襁褓中把她抱回来,我就知道有了希望。”
“你会越来越好的,因为苦日子到头了。”
“我现在很知足,父母去世后,哥哥们把村里拆迁老屋安置的房子分我一套,也算苦尽甘来吧。”
父亲看着年姑高兴地说:“你的福气在后头呢,好好享福吧。”
年姑使劲点点头,我看见她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那一定是幸福的泪花。
有人说,经历过苦难并依然没有放弃热爱生活的人,幸福一定会垂青她。
(原创首发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