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缘】父亲 (散文)
四月二十四日,是父亲十周年祭日。虽然父亲故去许多年了,但他生前的桩桩往事,我都铭记在心,永难忘记。
父亲年轻时被抓壮丁,当过国民党的兵。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两条腿跑遍了南方许多个省份。和他一同被抓的我村青年,不几年都陆陆续续地偷跑了回来,只剩下他和一个姓张的他们俩。他们彼此都告诫过对方,军队无论打到哪里,两人都不能分散,坚决做到同进退共生死。可是事与愿违,在湖北某处的一次战斗中,他们的部队被打散了,姓张的同伴不见了踪影。父亲为了找他,开了小差,把战场上的死尸看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此时父亲满可以脱下军装就此还乡,可是他没有,他决心要找到那姓张的同伴,他往南追赶他的部队,追了一千多里,打听了许多官兵,也终究没有再找到他。也不知是阵亡了,没有被人发现,或者是跑到别的国军里,后来随大部队撤退到台湾岛上去了,反正是永没还乡,音讯皆无。
父亲是家里的独根苗,爷爷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自从他被抓壮丁,这家里等于是塌了天。爷爷奶奶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每日里到处烧香拜佛,占卜算卦,天天施舍财物,救济穷人;宁可倾家荡产,只求保佑父亲平安。
也许是爷爷奶奶拜佛显灵,也许他们的善举感动了上天,父亲九死一生而最终安然无恙。
在一次兵败逃亡的时候,部队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连长命令部队抢夺附近的民船渡河。因为兵多船少,又突然风起浪涌,好几只小船都翻到了河里。会游泳的在水里挣扎,不会游泳的折腾几下就没了踪影。父亲坐的那只船也翻了,他只得在水里挣扎。据说当时已近冬天,衣服穿得厚,棉衣浸透了水,任你水性再好,也游不到河那边去。不一会父亲就游不动了,身体渐渐往下沉。正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突然看见河水中有一大块巨石露出水面,他使出全身力气扑向巨石。父亲得救了。在巨石上喘息半天后,他脱掉湿重的棉衣,光着身子才游到河对岸。
还有一次,他得了疟疾,发高烧,把人烧得迷迷糊糊的。他跑出来乱走,竟然走到营房外的高岗上。为了防止敌方偷袭,那上面埋有好几颗地雷,在哨兵的大喊大叫声中父亲踉踉跄跄地走下来,竟然神使鬼差般一个也没有踩中。
后来,人民解放军打过长江去,国民党部队撤退到福建省南部,来不及逃走的部队,望着茫茫的大海,真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不举手投降。人民解放军优待俘虏,愿意参加解放军的,解放军欢迎;愿意回归家乡的,人民政府发放路费,遣送回家。
自从父亲被抓壮丁后,爷爷奶奶终日以泪洗面,真正是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了。出去三年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估计凶多吉少了。
一日,爷爷正在高高的房顶上,给人家帮忙盖房,邻居赵清莲匆匆跑来,大声叫着爷爷的名字:“永年,你儿子回来了!”爷爷没有理他。他又喊:“永年!下来吧!你儿子回来了!”爷爷回头瞅瞅他,黑红着脸,非常气恼地说:“青莲哥,你说啥不比说这强啊?你嫌我死得慢吗?”青莲大爷说:“孩子真的回来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不骗你。”我爷爷一个趔趄,差点从房上掉下来。众人赶紧说:“别慌!别慌!慢慢下,慢慢下。”爷爷连滚带爬地从房上下来,盖房用的瓦刀都没拿,一路奔跑着回家去了。
父亲在回乡的途中又得了一场大病,差点送了性命,多亏遣送站的工作人员细心照看,喂汤喂药,才得以康复。可是病愈后头发全掉光了,瘦得皮包骨头,形容大改,爷爷几乎认不出他了。
从此,爷爷逢人就说共产党好,人民解放军好,是共产党保住了他儿子的性命,并完整无缺地把他送还回家。父亲更是感恩政府,回来一年多,就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农村合作社大集体的时候,又被推选为生产队长。这一干就是四十多年,一直到联产承包制实施,土地都分给了各家各户,队里的事情少了,父亲的年龄也大了,才主动辞去了队长一职。
父亲在任职队长的几十年里兢兢业业,带领社员积极开展生产。没有化肥,组织人进城拉氨水、掏人粪尿,鼓励社员多拾粪,多积攒农家肥。可是大片的土地,哪里弄许多人粪尿和农家肥呢?尽管多方搜集,大部分的土地还是没有肥料可上。缺水缺肥的土地,玉米、小麦产量很低,秸秆长得像草一样,每亩地产量只有几十斤。父亲看到种小麦、玉米收成太低,发现红薯耐旱耐涝,在贫瘠的土地里也能长势良好,于是就认真研究红薯温室育苗技术。把早春大面积不种小麦的土地全都种上了红薯。红薯秧长得很快,等到小麦收割完毕时,红薯秧已经长得很长了。这时把秧子剪下来,剪做几截,分别栽种到收过小麦的空闲地里。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秋后收获红薯的时候,那些个喜欢人的情景。
我村的红薯大丰收,块大产量高,收了早红薯收晚红薯。地里的红薯堆积如山,家家户户挖红薯窖,长红薯窖圆红薯窖,窖窖装满。剩下的刮成薯片晒干可以磨面做馍或熬汤或蒸着吃。当时许多村庄的人都吃不饱,有的村庄都饿死了人,唯独我们村,虽然“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好歹能吃饱肚子,不至于挨饿。
父亲的一生是忙碌的一生。年轻时候他身兼数职,既是生产队长,还是村建筑队的领头,还是全村殡葬大事的支客。春种秋收的农忙季节,他总是早早地吃了饭就去敲铃。村中间路边大树上挂着的大铁铃被他敲得哐哐响,然后再在村中转着喊几声:“上工了!上工了!”不等到男女社员到齐,就自己先跑到地里干起来了。而且干活时从不监督别人、督促别人,只是以身作则地干,往往是当队长的累得满头大汗,偷懒耍滑、随波逐流者轻松怡然。
夏日和秋后农闲的时候,父亲带领建筑队给村民盖房修屋。为了解决社员住房的困难,也为了减轻修房社员的经济压力,生产队出工分,盖房者一幢房只出很少一部分人工费。父亲是领头人,他应该在下面指导工人、督促工效、查看质量等,可是他往往爬到最高处,干最重的活。别村建筑队的领导都是叼根烟拿杯茶,这儿转转那儿看看,指挥和监督工人,他倒好,亲历亲为,爬高上低,衣服上经常弄得脏巴巴的,鞋子不知磨破了多少双。由于工值太低,很多人都不想干。盖完几间房,每个民工大约只能分到五元钱,有人就说:“这几间房盖成,我磨破了一双鞋,而我只分到不足五元钱,还不够买一双鞋呢。”很多人都不想干了。父亲就说:“谁家不修房盖屋。你不干他不干,到你家修房时别人干不干?别计较恁些,全当是给大家帮忙的。”可以说,在父亲的带领下,他的建筑队盖遍了全村每一户人家的房屋。从我记事起,父亲都是早上掂着瓦刀出去,晚上一身泥巴回家,几十年里盖过了草房盖瓦房,后来又开始盖水泥平房。一番拆除一番新,村民的房子越盖越好,父亲也在忙碌和劳累中渐渐变老。他的耳朵越来越聋,眼睛也被泥沙侵蚀得昏花模糊,可是只要街坊邻居有事,他总是第一个跑去帮忙。
父亲也是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村子里以他为首的几个支客,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老人。父亲胆大,当过兵打过仗,看惯了生死,谁家老人到了弥留之际,都是儿女跑来叫他去给老者穿送老衣,然后听他的吩咐,把丧事的用品和程序一步步进行,直至把死者送到坟地入土为安。他常对帮忙者和其他支客说:“丧葬大事谁家也避免不了,我们不是为了吃喝而来,要尽量给主家节省,还要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让主家满意。”村里每去世一位老人,父亲就要忙碌几天。当时的葬礼上没有电动扩大器,死者家属、亲戚朋友的祭奠仪式都是父亲扯着喉咙喊叫,几天下来,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久而久之,他练成了我村嗓门最大的人,据说他喊社员上工和在死者葬礼上的喊声几里远的外村人都能听得见。
父亲还是宽容大度的人。在六三年的遍及全国的四清运动中,作为乡村干部,父亲也难以幸免地遭到了批斗。在批斗父亲的人员中,宗陆子、宗大孩最为积极。当时我们全家曾被以他俩为帮凶的四清队,“清算”得有家难归。我们的房子里住着四清队的干部,他们在那里开会、唱歌、学毛主席语录。父亲在房子外的厕所边搭了一个草棚,一家人只得在那里居住生活。宗陆子和宗大孩等人在我家屋子里的喊叫声父亲听得清清楚楚:“他当队长这么多年,不能放过他!一定要整得他吃坷垃屙砖头!”但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由于查不到父亲贪污的证据,也不能学秦桧以莫须有处置,后来房子归还了我们,父亲继续当他的队长。
宗大孩本来就是个缺心眼的人,平常日子过得吃上顿没有下顿,四清运动过去以后,他住的房子已经破旧得快要塌了,一家几口人的性命每日都面临着危险。父亲赶紧组织全体村民集资捐物,给他盖了两间瓦屋。母亲说:“想起四清时他整咱们的事,你都不可管他。”父亲说:“那是一种运动,当时多少人都疯了。咱不能和他一个样,凡事要往长远看。”
宗陆子快要仙逝的时候,他儿子跑来叫父亲去给他穿送老衣。后院三爷板着脸对父亲说:“不可去给他穿。这么些年了,想不起他一点好处。”父亲说:“活人不记死人过,不看僧面看佛面。”父亲还是去了。
时光飞逝,父亲也到了桑榆之年。这个原本村里的大忙人,因为逐渐力不力及而“退休”了,他真的应该好好歇一歇了。此时的父亲耳朵又聋眼睛又花,可他依然热爱劳动,终日不肯闲着。农忙时戴着老花眼镜锄地播种,农闲时割草砍柴禾。一辆三轮车,一把镰刀,路边上,沟子里,都会有他砍柴割草的身影。每天都弄得满身泥土;多贵重多新的衣服他都穿不好。我常说他:“你就不会歇歇?砍那么多柴干啥?又烧不了。”他就说:“坐人场里别人说话我也听不着,不砍柴我干啥?出去转转呗。”院子里靠墙的地方到处都堆积着他砍回来的木柴,他还一层一层都码好,然后盖上塑料布再压上砖防止雨淋。
父亲平时就爱喝点酒。我哥给他从部队里带回来的好酒他不舍得喝,留着过节时闺女女婿、亲戚朋友来时,拿出来让他们喝,自己去到集市或街里卖散酒的来,买一壶慢慢喝。
2010年4月13日,他的重孙女出生了。父亲一生都溺爱孩子,从来没有打过儿女一巴掌,对孙子孙女更是疼爱有加。无论小孩多少顽皮淘气,他都不允许当爹娘的打他(她)一下。一条高低不平的小路,日日重复着他接送孩子的脚步,可以说每个孙子孙女都是在他的脊背上长大的。儿女给他买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他也舍不得吃,都留着给孙子孙女外甥们吃。包括街坊邻居的孩子,他见到就从衣服兜里给他们拿吃的。街里的许多小孩都喜欢他,见他就叫着爷爷往他身边跑。
重孙女出生了,他当然更高兴,买了许多鸡蛋给孙媳妇送去。孙子说,爷,看看你重孙女吧?我给你抱出来。他说,别抱,现在冷。等到待客那一天我再看。
四月二十四日,我们都在忙,杀猪、宰鸡、买青菜。明天就要待客了,可是不幸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这一天天气很热,中午刚吃过饭他就要上地里去。我不让他去,偷偷地把车子轮胎气给他放了。他见到没气,找到汽筒给轮胎充满了气,推住车子就走,我一把没拉住,还惹他生了气。他说:“那地里恁些蒜秸不搂出来咋弄?我在家里又帮不上忙,上地里能干多少干多少,热,热,热了我不会上树底下?”说着,竟自走了。在出胡同的拐弯处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这些年了,每次想起来那两声笑我都感到奇怪。
父亲去地里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在家里正忙着,忽然有人跑来说:“快点去地里吧,你父亲在地里栽倒了!”兄弟带人赶紧跑到地里,并拨打了120急救车。可是已经晚了,急救车没有把父亲拉到医院,因为父亲的脉搏、鼻息、心脏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父亲走得竟是这样的突然,临死时的惨状大概只有他身边的禾苗知道。他趴伏在田埂上,浑身是土;嘴张着,眼镜掉在一边。他是否喊叫了我们多少声,他是否还想看看他未曾谋面的重孙女,都不得而知了。
父亲猝死的原因只有两种,一种是中暑,另一种是心肌梗塞。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当时的气温太热。无论如何,父亲的突然离去,都是儿女永远的伤痛。父亲无病无灾,我们还没有床前尽孝。我们宁愿他卧病在床,让我们擦屎刮尿,端吃端喝地侍候,也不愿他就此一句话不说就撒手西去,给儿女留下这终生的遗憾。
天堂的路好远,愿父亲在天之灵能够安歇。最后让我用一首几年前写的一首诗做结尾吧。
清明祭父
春风春雨正春浓,
清明染悲情。
陌上人伤魂,
桃花也飘零。
夕阳淡,
纸钱飞,
鞭炮声声。
世间多少事,
人去物空,
永不相逢。
青烟袅袅散复拢,
慈父音容如梦中,
悲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