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片荒原。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荒凉的地方，这里的草比人高，弯弯曲曲的人行小道在荒草中隐隐约约，树木也长得茂盛，有直插云霄的意思，他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是天空已被茂盛的树冠遮挡，他在被树冠撕碎了的天空上看到了闪闪的繁星，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虫声唧唧，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心慌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暮野四合的时候信步来到这里？
　　 不知名的夜鸟被他慌乱的脚步惊飞，扑楞楞煽动着翅膀从他的面前飞起然后落到远处的荒草中，他惊惧地停下脚步，内衣已被冷汗浸湿。更令他恐惧的是他听到了狼嗥，狼的眼睛在夜的荒原上闪着绿荧荧的光，他想回去却不知道路在何方，只能胡乱地奔跑。
　　 这时能遇到一个人多好。
　　 在夜的荒原上这个愿望是奢侈的，四周除了夜风吹动荒草的声音就只有夜鸟飞起时翅膀煽动的声音和狼嗥，可他还是希望有奇迹出现。
　　 奇迹真的出现了，他先是听到有人分开荒草向这里走来的声音，他相信他的直觉，这是人而不是野兽，欣喜之余他看到有人迎面而来，这不是幻觉，那个人已经真真切切的在他的面前站定了，他感动的要热泪盈眶了。
　　 你是某某吗？来人的嗓子有些沙哑，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嘶嘶的声音，他还是感到很亲切。
　　 他并不认识来人，来人何以知道他的名字？
　　 他很激动，在这片荒野上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他再也不孤独了，也不用害怕了，至于来人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一点也不重要，于是他回答，是。
　　 来人上下打量着他如释重负的舒口气，来人并不认识他，显然是专为找他而来，来人一脸严肃，请吧，阎君想见你。
　　 阎君又是谁？今晚太奇怪了，莫名的地方，莫名的人。在他再次陷入恐惧中时他想起了阎君既是阎王，这让他想起了一句古话，阎王让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既然是阎君召唤，他不想去也由不得他了。
　　 阎王穿着黑色的滚花袍子，戴着前后缀着流苏的帽子，他突然想起戏里阎王的装扮，就觉得这一幕很滑稽，他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差点笑出声来。
　　 他很快想起这里是阎王殿，不是言笑的地方，倘若刚才笑出声来就会有蔑视阎王的意思，后果一定会很严重。
　　 阎王一脸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威严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召你来吗？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阎王说，那就说说你在任上的事吧，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惭愧吗？
　　 那就是说他在任上这三年的事了，他自忖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胆气便壮了起来，他说，我上任以来自问很清廉，所到之处仅喝一杯清茶，没有端过任何人的酒杯，更别说收受礼物了，所以我问心无愧。
　　 阎王点头认可，诚如你所说，你确是一个清廉的官。
　　 得到阎王的肯定，他的胆壮了，问出了他心中的疑问，既然如此，不知阎王为何事传唤我？
　　 阎王一声叹息，你真是无可救药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想不明白，清廉的官但不一定是一个好官，传唤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道理。
　　 清廉的官但不一定是一个好官，阎王何以有此一说？他有些糊涂了，同时还有些不服气，冷哼了一声，我倒要请教了。
　　 阎王显然被他的愚顽激怒了，腾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当看到瑟瑟发抖的他时又压住了火气，重新坐下来说，真是冥顽不化，看看你在事实面前还有什么话可说。
　　 阎王的手挥动了一下，右手边的墙上立刻起了变化，那里变成了一块硕大的屏幕，清晰的映出了小城的一角，他认出了那是一个棚户区，往事立刻浮现在他的脑际。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阵小雨，雨下得不大下得时间也不长，但地面上还是汪起了一个个水坑，他看了一下天，天阴的并不沉，他知道这雨很快就会停，果然，月亮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时间不长的小雨让小城变得湿漉漉的，空气湿的都能拧出水来。
　　 月亮在云层里穿行，脚下的路一会明亮一会阴暗，早年修的路大多损坏了，坑坑洼洼处积着雨水，他费力地走着。
　　 这样的夜晚他是不应该出门的，但他还是想出来看看，这里面没有什么道理，只是一种鬼使神差的举动，而且他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信步地走着，忽然他对自己的行为有了可以说得过去的解释，也许是他即将调离这个小城，因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想在调离这个小城时好好看看它。
　　 三年了，这里是他治下三年的小城。
　　 脚下的路他很熟悉，初上任时他就来这里看过，低矮破烂的住房，墙和门都是黑黝黝的，是烟火熏烤的结果，每一家的门前都放着一只煤炉，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煤气味道，别的地方都用天燃气了，这里还在用煤炉。他被煤气熏着了，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他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这里到处丢得都是垃圾，苍蝇嗡嗡的乱飞，他的心被这里的脏、乱、差触动了，他的臣民怎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他决定改造这片棚户区。
　　 这是他的责任，他相信他一定能做好这件事。
　　 他没有想到做好这件事确实很难，经费、坼迁、安置这些在别人眼里很难办的事都没有难住他，偏偏最容易的事情让他伤透了脑筋，在让谁来干坼迁重建的事情上他举棋不定，他认为这不是他的无能，是社会关系太复杂了。
　　 那些日子，办公室里、家里来人不断，都是为这项工程来的，这里有他多年的朋友，也有他要好的同学，还有••••••让他头痛的是他们临走时都会留下一张卡，里面的金额足以让他吓出一身冷汗，当然他不会收，一一的退还了。
　　 他也想过用招标的办法，也许公平、公正、公开这样的套话说出去没有一个人相信，结果会是一家高兴千家怨，为做一件事情得罪那么多人，这样的事情他是不屑做的，他想起武侠上的招数，以不变应万变同样适合官场。
　　 三年过去了，棚户区依旧，只是更残破了，路面变的更坏了，环境更差了，现在看到这一切，他的心被刺痛了。
　　 月亮又躲进云层了，前面的路又变得黑暗，他摸索着向前走，一脚踩了个空，一个趔踞差点摔倒了，泥水溅了起来，皮鞋里灌的都是泥水，他的西服上溅满了泥点也变得面目狰狞了。
　　 屏幕消失后墙还是墙，他也从往事中回到现实，阎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黑脸上满是气愤，阎王在责问他，你还能说你是一个好官吗？
　　 这件事是他心里解不开的疙瘩，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不舒服，可他认为自己是有苦衷的，看是简单的一件事情只要牵扯上了利益就会变成世上最复杂的事情，权势和利益的纠葛限制了他的手脚，使他的政绩黯淡无光，这难道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吗？
　　 由于心中有愧，他没有回答阎王的问话。
　　 阎王说，你心里还是有点不服，那就多看几件事吧。
　　 阎王的手一挥，墙壁又变成了屏幕。
　　 走出这片棚户区，路好走了，只是荒凉依旧，这里没有华灯初上，没有繁华的商贸，没有摩肩接踵的行人，这里见不到现代都市的一点影子。
　　 这就是他治理下的城市？
　　 他的心里一阵惶惶然，以前为什么没有这些感觉呢？
　　 前面是十字路口，右手边是一片厂区，那里有一家钢厂，他想去看看，但不敢去，这家工厂也是他的心病。
　　 这家钢厂自上马以来就没有赚过钱，年年亏损，他上任后就提出解决它的出路问题，很快，班子里出现了改制和重组两种意见，势均力敌、相持不下。
　　 重组者认为，如果改制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还会出现大批的下岗工人，如果安置不好就会出现社会问题，引起小城的动荡。
　　 改制者认为，重组未必能给钢厂找到个好婆家，没有人肯消化所有的债务问题、员工问题，只要留下那么一点点，就会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重组派和改制派各有各的道理，他们争论过后都用眼睛看着他等待着他拍板，他犹豫了，他不能不考虑一旦确定某个方案后所带来的后果，他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吧，这个问题以后再议，他希望用时间来换空间，两派的意见总会有统一的时候，那时他的拍板就顺理成章了，也就不需要承担过多的责任，这以后他不知组织开了多少次会，大家畅所欲言各自坚持自己的立场，意见统一不了他宁愿什么都不做，无功也就不会有错。
　　 三年过去了，所有的机会都错过了，昔日的设备已经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了，再也没有任何资本改制或重组了。
　　 在这件事上他真的无错吗？
　　 阎王像播放碟片一样一连播了他的好几段往事，开始的时候他像一个旁观者对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往事并不以为然，越看到最后他的心里就越发不安，这难道真的是他？当然是，他是不会忘记这些往事的，他的心里一阵惶惶然，以前为什么没有这些感觉呢？
　　 你还要看下去吗？阎王的眼睛里带着嘲讽，想想你的作为能对得起国家，对的起百姓吗？
　　 他的冷汗冒了出，无力地摇摇头，够了，不要放了。
　　 阎王说，国家设立各种职位，是要你们服务百姓，建设地方，兴利除弊，每个官员都应各司其职，承担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倘若都像你这样碌碌无为，毫无建树，那还不如将一个木偶放在那，它是连清茶都不需要喝的。
　　 他有些羞愧，愕然中带有委屈，强辩道，我虽说没有什么成绩，但也没有什么过错。
　　 是这样吗？比如说，你那里治安混乱，歪风抬头，你管了吗？你明知道，某某贪赃枉法，挺身而出了吗，小城的棚户区改造以及钢厂的问题你就真的没有责任吗……身为一方父母官小城被你治理成这样，你将如何面对国家，面对百姓？这难道不是失职吗？你不觉得有愧？
　　 无功既是有过，不作为也是犯罪啊，他低下头哑口无言，他这样的官确实不是好官。他想到阎王也许会判他这样的官下地狱时心里立刻感到了无比的恐惧。
　　 阎王冷笑着举起了惊堂木……
　　 这时他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他身上的衣服汗湿了，良久，心依旧在咚咚地跳着犹在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