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芳】礁石(散文)
一
出门三五里,相伴有海风。
朝有海鸟叫醒,夜闻海浪扬波,似操琴声,乐伴入眠,好不惬意。我爱大海并非因为近,因为朝夕相处,而是因为大海是酝酿诗意的魔盒,是产生哲学的摇篮。
鸥鸣要踏上礁石的舞台,浪声扑向礁石才弹奏得出乐章。我对礁石有着特别的情感,我若是礁石,期待海浪与我开成花朵;我若是海浪,庆幸有礁石而激起诗的音符。
陆上三级风,海边闹得凶。这是海鸥抢占礁石引吭高歌的好天气。就选择这样日丽风和鸟儿和鸣的日子,喊着“去去去”,赶走海鸥,捷足踏上嶙峋的礁石,感受大海卷浪簇拥的美妙,令海风拂面,让衣服猎猎斗风,可以让自己一下子生动起来,其实,这样的生动来自礁石与海浪的千古演绎。
我一言不发,此时,我的声音何等渺小,小得连分贝的概念都消失了。浩渺的海,将风当作了温软的绸缎,蓝色的,文锦的,覆在海上,不能揭开她的面纱,她披纱而来,层层叠浪,推搡着,这是干什么去?海不作答,可骗不了我,她正缓缓地,轻轻地,驾风掠过绸缎锦动的海平面,没有障碍可隐身,我看得透,她是去约会一个情人,哪管朝夕,她想了一段情缘,却亿万年了,情缘难了,来了吻,吻了去,就这样,她把她的情人折磨得遍体鳞伤。他就是那块蹲踞在她面前的礁石,哦,即使千疮百孔,依然相顾相吻。或许人间至死不变的爱是从浪与礁石相守互动而得来的启迪,或许是它们在模仿人类的爱,柳永词曰“为伊消得人憔悴”,礁石因浪而瘦骨嶙峋,如此看来,这礁石也是有情物了。一段情缘太短,生生世世的爱,与人类的爱,比试谁可恒久。
自然界很多情形让我们感觉到有被模仿被看透的相似性。浪花吻着我的足,让我不敢生出被冒犯的怒气,其实浪花是奔着礁石而来的,是欢悦在情人臂弯里的惬意,我太多情了。就像奔袭而来的纤夫想缱绻在妻子的怀抱,或者是饥寒的妻子倒在男人的胸怀里,人类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否因这番景象而生出这般诗意?
冰冷的礁石,海水总是奔袭而来拥抱,扑进他的怀,其实,礁石的腹腔里有一团火,只有海水感受得到,理解得了。
二
我想起一桩与礁石有关的事。好多年前,村子的人嘲弄焦石叔脸上的褶子像刻痕的磨盘,焦石婶说,那是“我磨的”。焦石与礁石,谐音而已,焦石的脸黑黢黢,与女人的“磨”有什么关系?人们一时反应迟钝,原来焦石婶将自己比喻成浪花,不是玫瑰花,也不是牡丹花,就是瞬间成花,一瞬又败的浪花,连昙花都不及。焦石当着人们的面,紧紧握住了老伴的手。爱情啊,本来就是诗意的,若不给她诗意的滋养,怎会恒久!似乎这个比喻在他们夫妻那儿早就有了,只是人们刚刚发现,都大为感动。
谁说礁石的样子丑陋?傍晚的夕阳将暖晖撒向礁石,礁石镀上了温润的颜色,临海面镜,连海水也因礁石而柔美得不像样子了,都沉醉了。
清瘦的礁石的样子,就像颧骨塌陷在海面。礁石原本也应该是丰满可人的,但被海浪刮去了软弱的那部分,就变得坚硬起来。哦,原来坚硬不是心硬,而是剔除懦弱,这种剔除的过程很漫长,海浪有节奏地一波咬着一波地为礁石奏着成长的进行曲,对礁石而言,海浪使他绽放出无数的礼花,把夜晚的黑凝固在海岸,我曾经一度以为礁石是感到痛的,海浪是他的呻吟。海雾飞溅到嘴边,我伸出舌尖舔舔,一种苦涩直抵心底,我凝视着脚下的礁石,以为这就是他的泪水,其实我错了,他有泪不轻弹,若弹就弹成五湖四海,浩浩荡荡,这就是坚强的本色和性格。
人生,有时成败不在于智商的锐钝,而在于坚守的毅力,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毅力无需改变。
大海里,没有礁石激不起浪花;生活中,经不住挫折成不了强者。礁石,就是一本强者应该一读再读的老书,虽无半个字,却写满了人生信念。
作家毕淑敏说过,一切理论在现实的礁石前都是鸡蛋,营养丰富却不堪一击。一个缺乏骨气腰杆挺不直的人,要治愈人生懦弱胆怯的顽疾,最好是登上礁石,面对浩瀚,那样便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强筋壮骨,不必翻阅那些心灵鸡汤的书,在哲理与文字里兜圈。
艺术应该是自然界送给人们的礼物,礁石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礁石,是绰约于海面的木版画,是有深度的“拔海”而起的雕塑,他是时光的刀笔精雕细刻的艺术,很多艺术在礁石前都显得造作和失色。
礁石也自顾,浑身粗糙,形体坑凹,遍体满是深沉凹陷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他明白,这刀砍过一样的伤痕,他终其一生都将无法躲开,这就是成就艺术的痛,爱是痛的,并快乐,艺术也有痛,且高尚,就像维纳斯的断臂,留下痛,才成为不朽的艺术,正如我们看《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礁石明白,刀砍过一样的伤痕,不仅仅是在巨浪面前绝不低头的性格,而且还是成为雕塑艺术的刮刀,剔骨之痛的价值,礁石告诉我们,物有所值。
三
是礁石成全了海浪。一个个海浪,裹挟着的还是海浪,向礁石砸来,气势汹汹之后又无数次向滩涂朝礁石发起冲锋,咆哮疯狂,但无法恐吓礁石。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会发现礁石是一个弄花的巧手,重重叠浪,打压礁石,是吞噬还是拥抱,我们无法做出鉴定,但终于都垂头丧气地摔倒在他的脚下,沙沙地呜咽,泛起白沫,这是海浪给对手奉上的花,礁石本没有索取,海浪自动奉献,若没有礁石,无法计量的海水啊,怎能激起诗意的浪花!
我也因礁石理解了浪花。我看巨浪撞击不是发泄,而是一朵朵浪花在哭泣,浪花也受到礁石的感染,将泪变成泡沫,还要酝酿盛开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无数次……
我站在礁石上,突然强烈地领受到海水“迷石”的魅力,礁石也懂得海水的空寂与寥落,于是伫立岸边,看着海的表演,自己也成了“剧中人”,投身于海的波澜与怀抱。礁石,也是大海推送到台下的观众,或许礁石本就懂得海水,将自己搁浅在沙滩,任何修炼,不可能是在华美的阁楼里待人供奉和朝拜。礁石选择和海浪在一起,更是礁石不甘寂寥,渴望日夜有浪花相伴的日子。静,或许是人们希望的境界,但静养生命,就少了灿烂,选择被海浪撞击,保持着欣赏浪花的永久姿态,这种态度,激越奔放,沉稳历练,人生的境界,礁石诠释得深刻而全面。
有诗人面对礁石吟出伤感的句子:依然是波涛巨澜/咫尺之内/却涌不到他的身边/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望眼欲穿/难道终生就这样泪水未滴就被炙干……
诗人赋予了礁石最柔弱的情感,难道这样顾盼神飞,亿万年不变的相守,不也是一种可以被称道的情怀?
还是作家毕淑敏对礁石的理解深刻:“主动的放弃,如同退潮的海水,在动荡归于平静的过程中,遗留下突兀屹立的东西,那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礁石。”是啊,潮水一番搏击,在礁石面前败退,我自岿然不动,所谓进退荣辱如潮起潮落,礁石读这番境界最为深刻,此时,礁石就是“宠辱不惊”的人生标杆。
我一直以为礁石的样子很苍老,是历经岁月沧桑,其实不然。礁石是不老的,亿年守岸,不见须白眼花,依旧面容铁色。是啊,无论时光怎样演进,礁石都是闲看浪花飞起,水沫散落,立定原地,不惊其变。人在时光里经不起雕刻,无需百年便作古,而礁石,一直走下去,不见白发苍苍。我曾经与渔工闲聊,问道,一枚鹅卵石,经海水厮磨,终打磨去棱角,成圆润光滑之物,可置屋中成一景,可放在花盆成小玩,可盈握手中成手球。而礁石只属于海岸,且不见海浪将其磨圆打滑,到底为何?
你何时看见一个男人的胡须脱落?渔工反问我。一种本能本性使然?渔工见我疑惑,告诉我,那些绵软的绿色苔藓,爬上了礁石,给礁石披上了铠甲,海水无论怎样打磨,礁石都不会变得棱角迟钝,冥顽圆滑。礁石,纳柔与刚一身,可任凭风浪来袭,经得起千锤百炼。
四
礁石最具艺术细胞,他是不懈的舞者,更是不倦的乐工。他陶醉在艺术的广袤殿堂,但铸造的不是柔弱的身段,调弄的并非是春花秋月的万种风情。风平浪静,浪朵轻移华尔兹舞步,款款多情,眉目传意,好斯文!恍惚之间,惊涛骇浪,一朵朵浪花全都变成了疯狂的舞者,弹跳的是迪斯科,旷野奔放,难以自持之时,礁石耐得住舞拍的快捷,以沉静的心,跟随高歌狂舞,为之喝彩,但不癫狂。此时,若你是一具礁石,就会深味什么叫酣畅淋漓,什么是荡气回肠。人间的舞步,太局促,太刻板,而礁石的舞姿,恣肆而热情,大尺度地奔放,不计姿势的狂野,这才是真正的有看头的行为艺术与炫舞艺术的结合。
礁石,启发我们怎样欣赏天地空海大美意象。举首看天,漂浮着朵朵白云,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游移不定,太高远,无法捕捉,那就低首看礁石,他是怒放的海石花,就是天上垂落下来吻海的云,所谓云海一色,原来就是这般意境。礁石是地上的云,云是天上的礁石。夜晚,浪花携着月光舞蹈,时不时地碰一下沉睡中的礁石,浪花根本不知礁石的累,或者是不忍礁石的沉默?我无法读懂这些了,只能信念清净地欣赏着礁石与浪花的舞蹈,无声就是最好的尊重,也是欣赏的佳境。
潮水借助风势,或猛烈横扫,浪头跃高,撞击在礁石上,溅起几十米高的浪峰,然后扑通一声砸在岸上,那是大提琴弹奏的《十面埋伏》,我听到了四面楚歌,听到了万马长啸,听到了雷霆万钧……海浪在微风的伴奏下,和蔼,浪漫,缓慢,正如一曲抒情乐章,将人带入缠绵的境界,此时,想闭上眼睛,分辨此曲曲名和旋律,就像坐在音乐大厅,静听黄品源的《海浪》序曲,我正在走进波澜壮阔……
礁石相守大海,大海才给礁石以回报。浪涌至岸边,亲吻着抚摸着,此时,礁石就沐浴在一半海水一半阳光里,他正欣赏着人们踏足沙滩留下的足迹,细沙莹莹,足印交错,光顾,未必不是相知,礁石无言,但心中了然。还有在他身边散落的美丽而千娇百媚的贝壳,那是星星垂落于沙滩,专为礁石而照亮夜空。地上蠕动的小螃蟹、小龙虾,爬上礁石的身躯,原来是为他挠挠痒,那些寄生在礁石上的牡蛎海螺,是写在礁石胸脯上的字,写着问候与关怀的诗行:你还好吗?我无法撑起一把油伞/为你遮住暴晒的太阳/我无法砌起一道墙/为你挡住惊涛骇浪……
这些海洋小生物,是大海赐予礁石的礼物,海浪栽在了礁石的身躯上,我伸手去掰,掰不动,它们已深深嵌进了礁石的肌肤,与石浑然一体。
我看这些生物,多以“寄生”来看待,可如今再看,便生出十分的敬意,“寄生”于此,也需要一种胆识,这些软体小动物,活不过礁石的生命,它们不是栖身,而是想伴随礁石,一起迎风抗浪,是礁石给了它们榜样的力量?
五
礁石,我远观,仿佛就是永不降落的风帆,泊在出征的港湾,他在浪花碧水的拥抱中生辉,且不老。礁石,是凝望出海的船何时归航,可他也在告诫,不受舵盘支配的蒙冲斗舰,一旦恣意妄为,就会“触礁”,无疑,礁石是一面航海的警示牌。
我想拥抱这礁石,滑溜溜的,浪花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向礁石奔来,我激动地想伸出双臂去抱住他,而他却一下子钻进水里,从我的腋下滑过,头也不回地一路奔去,浪花正在啮舐我的肌体,我喜欢与礁石一起沐浴的体验,世上的享受有玫瑰花浴,我想,太小气,躲进不透风的洗漱间,多么憋屈,哪如以海为浴池,以礁石为浴伴,很极致的人生滋味,错过是遗憾。
礁石,给了我太多的诗意,也给了我很多哲学启示。我想起了苏格拉底的话,发怒是不能产生智慧的。波涛怒吼而礁石不怒,是何样的气度!哲学家海德格尔说,哲学会选择诗意的栖居。我想,我们要获得哲学的力量,没有诗意的铺垫,哲学只能藏在粗糙里,还处在未被开掘的原始状态,诗意和哲学,或许本来就是孪生兄弟。
人们常说,马尔代夫是上帝遗落在印度洋的一串珍珠项链,可我要说,没有上帝遗落在海边的礁石,这串珍珠项链就少了玉坠,没有了灵魂。因为看马尔代夫,看碧海蓝天,礁石是我们的立足地。
世上的花,喜欢就采下,插于花瓶,赏心悦目;岸边的浪花,要开在礁石上,看着惊心动魄。前者是爱花人所为,后者是赏赐给诗人的华章。
2020年2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美文扼腕赞。再问总编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