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老汉整七十岁那天，他还在街上忙碌，忙着在文化市场门口用摩的（三轮摩托车加上棚布改装成的载客工具）拉客赚钱。已经七十岁的他身形虽已是削瘦得很，可拉起客来手脚麻利程度却一点儿也不输其他人，眼神儿也要比好些人更尖，他能在挨挤的人堆儿里迅速分辨出谁是潜在的乘车客户，立马讨好似的跑过去问人家要不要拉货或坐车，并习惯性地去接人家拎在手中的行李。
　　 每逢周二，都是这座小镇和镇里的文化市场一周里最热闹的一天，方圆近千公里以卖古董为业的人们，基本都会集聚在这里各取所需。摩的拉客的生意也在这天最好，不论远近，起步一律十元。
　　 有德老汉再也干不动用拖拉机拉瓷土的营生后，着实闲了两年。说是闲，其实也没得清闲，和老伴儿一起侍弄菜地、喂伺鸭鸡、照顾孙男。可这些活计虽说让老俩在吃上并不犯愁，可终归不能来钱，有个头疼脑热、迎来送往啥的都需要用钱，老俩的日子难免就捉襟见肘。虽是老了，膝下也有三个壮硕的儿子，每月让他们拿上个二三百出来也不是不行，可和中原万千过惯了苦日子的老人们一样，老俩觉得只要自己还能弹挣得动，就不想给孩子们添负担。
　　 镇子是古镇，近些年借了旅游开发的东风，街上到底是热闹了起来，不管是慕名而来的游客还是周二来赶市场的小贩儿，一周总能把镇子弄得热闹上两三天。镇内的不少居民嗅到了商机，借机就在各家门口或是路边摆上个小瓷器摊儿，挣上几个活络现钱。
　　 有德老汉看别人开个三轮车拉客挣钱，也动了心思，自己虽是干不动重活了，可开三轮车还是没问题的。于是一狠心，把那辆已经开出了感情，整日用塑料布搭着的旧拖拉机开出来，按废铁给卖了。买回辆三轮车就干起了摩的司机，在文化市场门口排队拉人，一月下来，也能收入二三百元。看别人在市场门口摆摊卖瓷器，从没做过生意的有德媳妇也弄来块儿门板当货架，到相熟的街坊那里进上些红红绿绿的瓷器摆那儿，也竟算是干起了小买卖，风刮日晒自是难免，可这瓷器又不会吃喝，也放不坏，也算是小本儿营生，摆在那儿只要有人相中，挣个十来八块他们就给出手，见月几乎也能淘弄个三百四百。于是，老俩每周总要有两三天在文化市场门口出摊儿，老汉拉活儿，老太摆摊儿顺带着捡人家喝完扔下的饮料瓶。他们就这样忙碌着，想着手里可以挣几个现钱，不用向儿子们伸手要着花，辛苦也就转成了欣慰。
　　 常年在外省工作的二儿子每年探家回来，看着老俩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奔腾，心里很不落忍，就想叫着家里的老大和老三过来，商量给老人赡养费的事儿。老俩死活不让，说是你们现在都有负担，把自己过周全就好，我们老俩闲着也是闲着，拉人、摆摊儿一是能挣几个现钱，二是身体活动着可以多活几年，三来也能给你们减些负担。说得老二无语，只能在回家的那几日里，逢了那两三日可以在市场门口摆摊儿时下去帮些忙，给老人买只鸡腿、称点儿酱鸡肝、端碗茶饭。可几次看见哥、弟的轿车从摊儿前一溜儿烟开过去，连看都不看老俩一眼时，老二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这样的现状，是自己所无法改变的，对于父母的爱怜，也只能是默默给老人看着买件衣服、鞋子，置办个方便生活的物件儿，临走时再偷偷往家某处放点儿钱，想着待坐车走后再打电话告知老人。可车才开出镇子不远，就接了有德老汉的电话，说是背包的某处给你们塞了五百块钱，拿出来，别丢了。媳妇从包中翻着拿钱的当儿，老二脸扭向窗外，眼，湿了。
　　 有德老汉家有个传统，家里不管是谁，从不过生日，说是只要一过生日就会有灾。现在想来，这极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家穷，过生日有灾就是一种托词。大家就一直遵着这不过生日的传统，有意无意地躲着生日，以防真的有灾，老二尤是。他记得小时候逢生日是生过一场病的，就再不敢惦记生日的事。直到老二16岁那年，家里境况好了些，有德老汉破例在他生日那晚做了七八个菜，想着给庆祝一下，结果老二那天还不知为啥犯了倔，说啥不吃，挨了顿打。对生日心生忌惮的老二，也就再不过生日。老二也粗心地从没记过爹娘的生日。他一直以为，爹娘还很年轻。
　　 直到那年老二媳妇在医院做剖腹产，远在塞北军营的老二听到母亲打来的报喜电话，说是生了个大胖小子，和他爷生日就差一天，孙子十月二十六，他爷十月二十七，压了他爷的气。没能守在身边陪媳妇生孩子的老二，第一次知道了爹的生日，十月二十七。
　　 他想，今后再也不会忘父亲的生日了，但凡给儿子过生日，就一定能记住给爹打个电话过去，祝他生日快乐。
　　 就这样，他从爹的五十六岁，一直记到了整七十。他很想在爹生日的时候回去，能亲自给他过回生日，就像爹当年给他过十六岁生日那样，不明说，一家人坐一起，有几个菜就够了。可他在外，工作和职责所系，不容许他能在十月二十七回去。
　　 七十岁的有德老汉，依旧在文化市场门口拉活儿、摆摊儿。
　　 生日这天，又恰逢了周二，老汉依旧在市场门口忙得不亦乐乎，虽然累得有些气喘。他连坐下好好吃口饭的空儿都没有，喝上两口早上从家提来的剩稀饭，看到有人从文化市场提着货出来，就又忙不迭放下稀饭跑去拉生意。
　　 千里外的老二，前一天刚给儿子过完生日，虽没有生日蛋糕，却做了代表长寿意味的面，他的爱深沉而内敛。
　　 可今天是爹的生日，他知道爹今天依旧是在市场门口忙碌，午饭至多会是花三块钱买上一份儿他喜欢喝的浆面条。老二忽然就想着要给爹送个生日蛋糕。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令他兴奋异常。
　　 他想：爹从来没过过生日，虽是吃过街上卖的鸡蛋糕，可却从来没有人在生日的时候专门给他送上过生日蛋糕，更别说什么吹生日蜡烛、许愿了。今天，自己就要让爹娘开开这个洋荤，过上一个不一样的生日。
　　 越想，老二越兴奋，便开始在手机上翻找，他想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到处都兴手机点餐，专门有人上门送外卖，自己用手机在千里之外点个蛋糕给二老送去，应该不难。
　　 他在手机上翻找着，找“美团”，找“口碑”，找“饿了么”。可他终究是没能很好地寻到可以为爹送蛋糕的服务。
　　 他想，要实在不行，给自家老三兄弟微信转钱过去，让他代为订上一个蛋糕，晚上给爹提去，也给老人顺便庆祝一下。可他又担心，这样会折了面子，被老三嘲讽只有你会装孝顺；还担心老三没这份儿心思，被自己牵连着也要勉为其难地给爹也买份寿礼。他连自己开车去街上买吃的路过爹娘摊儿都不会停，还指着今天爹生日能破费买寿礼？
　　 想到这里，老二的心凉了许多，可又不想把给爹送蛋糕的想法儿给毁了。思来想去，只得给一个关系要好的同学发消息，如他方便，烦请他代为去蛋糕店订上一盒生日蛋糕，最好能在中午送到。
　　 一切交待完，也推让着用微信转了钱，他心头的一块儿石头才算落了地。他没有打电话给爹，他想给二老一个惊喜。
　　 一天老二都沉浸在给爹订蛋糕的幸福里。
　　 他想，爹一定会很高兴，收到蛋糕时会给自己打电话。可他没等来电话，只收到同学用微信转发过来蛋糕店将蛋糕已送达的信息。
　　 老二有些失落，但他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可能爹太忙，顾不上。
　　 晚上，老二约摸着爹娘已经收了摊儿到家时，他给爹打了电话。
　　 “喂，谁呀？”
　　 “爸，我！”
　　 “你谁呀？”
　　 “我，老二！蛋糕收到没？”
　　 “咦，是二孩儿你呀。我还当谁送的蛋糕哩，那送蛋糕的含含糊糊没说清楚，放下就骑车忙忙走了。给老大打电话，他说他没买，我又给老三打，他也说没订，想着你离家几千地，肯定不会是你买哩。还想着人家是不是送错了，可人家是打了电话问了姓名后才给送来的，我也就收下了，当时正忙着拉人，也没再多想。这不才收摊儿回来，去西院喊老大过来吃蛋糕，他说晚上吃饭撑得不行，不来。下去叫老三和他孩儿，他们都说不喜欢吃，也没来。你说你这是弄啥哩，得花五六十块吧？一点儿不实惠！你们在城里到处都需要钱，全靠那点儿死工资过日子，以后可不要胡花钱了啊。”
　　 听着爹的数落，老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爹收到生日蛋糕的那一刻，肯定是高兴的。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人记起了他的生日，也平生第一次有了生日蛋糕，可当他叫儿孙们过来吃蛋糕时，没有一个人过来。他想把蛋糕分给大家吃，也想把第一次过生日的喜悦分享给儿孙们，可没一个人捧场。纵使蛋糕再甜，爹的心里一定是苦涩的。他心疼远在千里外儿子为自己乱花钱，在他眼里一盒蛋糕咋也得五六十块吧，能顶他拉一天人的收入。可让他更为心酸的是，近在眼前的儿孙没有一个人过来肯为自己的生日捧场。
　　 爹七十，祖国也七十周年。老二在蛋糕上特意让人裱了“与国同寿”四个大字。想着四个字，老二的心头，翻起一丝酸涩。
　　 他记得，大前年，手中正忙着，老大打来电话，他心中就莫名地一紧，以为是爹娘出了什么事。因为老大极少会给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老大用他一惯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老二，这两天你抓紧时间回来一趟，下周要给咱爹过大寿。
　　 听了这话，老二紧着的心才算松散开来。回道：爹不是下个月的生日嘛，还有近一个月呢，再说今年他六十七，又不逢整寿，这算过的哪门子寿嘛？这边单位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缺人手的时候，连员工的婚假都不批，更别说平常的事假了。自己肯定是回不去，你们要想给爹过寿那就你们先给过，明年回家自己再给爹补上。
　　 老大再三强调今年过寿的重要性，得到的都是老二回不去的回答，只得极不情愿地挂了电话。
　　 晚上，老二给爹打电话，说起老大今天打电话要让回去给爹过寿的事儿。爹苦笑，说现在咱这里都是生着法儿的办酒席收礼，婚丧嫁娶就不说了，又添了搬新家、小孩儿十二、孩子考学、老人过寿，反正是各种名目，只要沾点儿关系就喊你去，你人不到也得微信发红包表示。老大这是近几年给人家出礼出多了，想借着给我过寿的名义往回收礼钱呢，你可千万别回，我已经明确告诉老大我不过寿。你们冬天忙成那样，人手又少，你可是得把工作干好，要对得起人家领导的信任。
　　 到有德老汉生日那天，晚上老二照例打电话给爹。问爹老大老三今天有没有过来给您过生日，给买了点儿啥东西没有？
　　 爹说，俩人今儿一天都没露头。
　　 听了爹的话，老二心中像吃了颗老鼠屎。他以为，老大今年既然提了要给老人过生日，爹虽没让大办，但至少他也该给爹买身衣服，端上一碗肉丝长面。
　　 老二懊悔，不该向爹打问过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