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弟弟的毛笔字在村里是小有名气的，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偏偏昨日收拾书房，发现了他早年用毛笔写给我的一封信，不由得仔细欣赏起来，诸多往事也一起涌上心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初中毕业的弟弟直接报名去了部队。当时，正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最激烈的阶段，很多人劝父亲不要让孩子去，这批兵就是开往昆明的，距老山前线很近，肯定会有危险的。父亲是队长，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前些年家里成分高，四个儿子都错过了机会，现在政策变了，不论成分了，正好赶上了，想去就让他去吧。要说危险，又不是他一个人。”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在旁边，明显地感到，他是用一种看似语气平和、实则态度坚决的口气说的，就好像一个压抑已久的人，突然得到了一种酣畅淋漓的释放，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光荣和骄傲。
　　 其实，我们家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有着和父亲同样的心情。
　　 在成分论的年代，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不要说当兵，就连当个生产队队长的资格都没有。几个哥哥，都是在被歧视的环境中错过了一次次上学、招工、当兵的机会，一个个留在农村，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就非常羡慕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或者招工出去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们，尤其是对报名当兵的年轻人，近乎达到了仰慕和崇敬的程度。每次不管谁探亲回村，我都要跟在身后，出来进去，寸步不离。我羡慕那身草绿色的军装，羡慕身着军装时那英姿飒爽的精气神。幻想着他们要是我哥哥，也同样神气和威武。我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报名参军，穿上军装，回家探亲，实现一个农村青年本该有的美好愿望。
　　 然而，我清楚，这些幻想和愿望，对我和我的哥哥们来说，简直就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一种奢望。
　　 弟弟的当兵，让这些幻想和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到一种久违了的释放和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因这种释放和激动，完全忽略了弟弟的个人安危。
　　 就这样，弟弟在全家人及亲戚朋友们的一片欢送声中，戴着大红花，踏上了开往昆明军区的列车。
　　 那一天，弟弟流泪了，是在和我们分手的一刹那。
　　 那一天，父亲流泪了，是在一个人独自呆着的时候。
　　
　　 二、
　　
　　 收到弟弟的第一封信，是在全家人急切期盼的半个月后。
　　 就在大家为弟弟的安全长长舒一口气，争先轮看他那张身着军装、英姿飒爽的半身照片而啧啧称赞时，我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足足有五大页的信纸上：散发着墨香味的毛笔字体，虽非蝇头小楷，但却运笔自如，不受拘束，洒脱自然。我一时惊呆了，和弟弟相处这么多年，没见他练过毛笔字呀，怎么一下子写得这么好，难道在我外出教学的两年中，他竟学起了毛笔字，收效如此明显，洋洋洒洒几大张。这在很少有年轻人学写毛笔字的当时，实属罕见。
　　 见我惊讶、疑虑，父亲告诉我，这两年弟弟确实在练习毛笔字，也许是天赋吧，也没人教，只跟着字帖练，天天晚上到深夜，一直坚持着。
　　 不知怎的，当时的我，猛然间对弟弟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没想到在他的人生旅途中，竟有着如此美好的理想追求，并为此而不断地勤奋努力。这让我想起了高尔基的一句话：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高，他的才力就发展得越快，对社会就越有益。
　　 看来弟弟是想用更高的目标，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也许是弟弟的这一目标追求激励了我，和他的书信来往逐渐频繁，基本是每十天一次，有时每周一次。本来我也想如弟弟那样，用毛笔写信，可试了几次，终不成形；私下苦练了一阵，收效甚微，便只好放弃。但对他的每次来信，我都要反复阅读，仔细品味，除了细看内容外，更多地是欣赏他的毛笔字。
　　 也正是在这种频繁的书信中，我知道了：他凭着自己的一手好毛笔字，很快调到了团部，担任了文书工作。部队的文书案卷，由他书写呈送；机关的板报宣传，由他策划书写；各种活动的横幅标语，都由他挥毫泼墨。
　　 部队，有了他发挥专长的舞台，也给了他不断学习，不断提高的机会。
　　 也正是在这种频繁的书信中，我知道了弟弟虽然没有直接参战，但也跟着部队上了前线，为连队放电影、做宣传，出简报，为战士们鼓劲加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参加了一场场激烈的战斗。阵地的隆隆炮声，老山的火光冲天，战友们的冲锋呐喊，磨练着他的意志，坚定着他的信心。他亲眼看到战友们有的负伤，有的牺牲，有的永远无法找回尸体。但他从来没有胆怯过，退却过，就像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的那样：“我们随时做好了冲上前线的准备，也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在一次次为他捏把汗的同时，也在一次次祈福上天保佑。保佑他平安无事，保佑他凯旋而归。
　　 也正是在这种频繁的书信中，我知道了：弟弟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很快成了组织上培养的重点对象，很快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是我们家第一个当兵的人，又是我们家第一个入党的人，这种光荣和骄傲，真的是一般人无法体会到的。
　　 我在向弟弟表示了祝贺的同时，和家人一起，对着昆明，对着老山前线，对着家乡的西南方向，久久地凝望，深深地祝福，默默地祈祷。
　　
　　 三、
　　
　　 部队的生活很快就过去了，弟弟的毛笔字也随着战火的淬炼变得更加苍劲有力、笔酣墨饱。
　　 他是带着一名优秀的军人品格回到了家乡，也是带着一手娟秀的毛笔字本领回到了家里。
　　 回来后的弟弟先是被分配到一家县级企业上班，后来企业倒闭，他又被聘到县电影院工作，慢慢的电影院也倒闭了，他只好回家务农。
　　 但不管怎样，他对毛笔字的爱好和执着没有改变，依然苦学不止，挥毫不断。
　　 记得在他结婚的时候，家里的大小喜字、长短对联全是他亲自书写。院子中间，摆放一张方桌，弟弟裁好大红纸张，在前后左右一堆人的围观下，饱蘸笔墨，挥毫书写，行笔迅捷，用笔有力，字形正倚交错，线条粗细适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围观者人人惊呼，个个称赞。“不愧在外当了几年兵，练了一手好字，看来以后咱们村的书写对联就是你了。”当时的我，真为弟弟的这一长足进步倍感欣喜，细细品味着每一个字的笔墨横姿和大气磅礴、我心潮澎湃、倍感赞赏。虽然我对书法不是很懂，但看到他的这些字，总有一种“力透从容浓淡里，墨香俊逸骨风中”的感觉，叫人观之不够，美不胜收。
　　 自此，弟弟成了村里的忙人，越来越被更多的人知道。凡有红白喜事，公共活动，横幅、对联都有他的参与，凡是板报宣传、墙头标语都由他来完成。
　　 每年的腊月二十刚过，他就在繁华的镇上街道支起桌子，为大家书写春联。虽然挣不了几个钱，但他乐意这样，一来是为春节前的热闹集市增加气氛，二来也让自己的书法才艺得到展示。街道两旁十几家墨宝献艺者，只有他的桌前常常围满了人。尽管累得腰酸腿疼，筋疲力尽，但他始终面带微笑，挥毫不止。这样，一直坚持到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才急忙收拾桌凳，回到村里，又开始张罗着为乡亲们写春联。
　　 他知道，既然有这门手艺，就要更好地服务于乡亲，才是最终目标。这是必须的一道程序，不仅是一种情感所在，也是一种责任担当。
　　 只有自己的毛笔字以春联的方式贴满各家各户的门框上时，他才真正地体会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自豪和幸福，就像当年报名参军、离开家乡的心情一样，血液涌动，激情燃烧。
　　 如今，弟弟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但是，他对书法的爱好和执着追求亦如从前，丝毫未减，依然把它作为饭后工余的必修课。对此，我曾鼓励他能否参加省市乃至全国的书法大赛，他只是笑笑说：“我这水平哪能参赛呀，也就是个爱好，放松放松、解解闷罢了。”
　　 也许是自谦，也许说的没错，练习书法，只是一种爱好和放松解闷。就像每年的农闲时节，人人三五成堆地聊天打麻将，他却独坐桌前，摊纸挥毫，沉浸在无穷乐趣的书法世界，这种爱好，是何等的文雅和高洁；劳累之时，人人长吁短叹以排忧解困，他却手持临帖，仔细揣摩，沉浸在书法技巧的奥妙之中，这种放松，又是何等的受人尊敬和仰慕。
　　 而正是这种爱好和放松，让他养成了对事的豁达大度，对人的宽厚仁爱，对名利的淡然处之，在村里有着极好的人缘，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妻贤子孝人人称赞。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诸葛亮的一句话：“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把这句话用在弟弟对书法的爱好上以及对生活的态度上，我想这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
　　 愿弟弟的毛笔字写得越来越好。
　　
　　 二0二0年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