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末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黑魆魆的山连接着灰蒙蒙的天。村庄里，山屲上，除了夜游的猫狗外，什么都睡着。
　　 大黄忽然坐起身，按下了半墙的白炽灯开关，房子里立刻白昼似的，一览无余。
　　 “掌柜的，再睡会儿吧！还早呢。”媳妇滚动了一下肥硕的身躯，呢喃说。
　　 “睡个屁，两晚上都没合眼了。干瞪着，太吃力。”大黄一边说一边穿衣下炕。
　　 “生意嘛，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给人给那么吃力干啥？！”媳妇背着身子嘟哝。
　　 “你睡着说话不腰疼。腊八节过去都几天了，眼看一年一度的年关就到眼皮子底下了。往年这时候，我三头牛都卖完了。今年……今年，牛毛还没卖一根呢，怎能不急呢嘛我。”
　　 “说来也是。大年一过，念大学的两个提款机又要提款了，夏田也得下种了，这不都得急用钱嘛。”
　　 大黄穿了皮鞋，捋了捋衣袖，架好了熬罐罐茶的家当，顺手揭起衣柜上塑料脸盆的苫布，捏了一双油饼，狠命咬了一口。
　　 不一会，一双油饼下肚，几盅罐罐茶喝过，啤酒肚算是安顿好了，但眉宇间那个遒劲的“川”字丝毫没得舒展。
　　 坐在沙发里，他一拳头不轻不重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接着，又仰面长叹。嘿嘿，耽搁了，就这么白白耽搁了。一年里最佳的赚钱时光贼偷了似的就这么悄悄从手指缝里溜走了。
　　 可恶的孙二啊，孙二，你真不是个东西！你耍谁不行，偏偏要耍老子。黄孙两家可是世交啊，你耍得起吗你？当年，我爷爷和你太爷爷一起打鬼子。后来，我大和你爷爷一起斗走资派。再后来，我又和你大一起贩牛羊。咱叔侄俩红口白牙说得好好的，最迟腊八节至少送一头活牛到我这里来。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死活不见个动静。电话打过去，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忙音。男子汉啦，吐口唾沫都是钉啦！这么言而无信怎么闯世界啊？！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各个养殖场里的活牛不是种牛便是待产乳牛，不是瘦骨嶙峋的就是别人早都预定了的。
　　 大黄派出几个手下，开着自己的丰田车，风风火火，检察官一般，跑遍了周边三个县，只要是养殖场，一一查看了，一头没买到。
　　 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孙二像大黄的大救星一样意味现身了。
　　 那是小年那天的午饭后。冬日的太阳无精打采地照在大地上，凛冽的朔风徐徐吹拂着，人们躲在各自的家中烤火聊天，杀鸡洗鱼，置备美食。
　　 大黄却在自家的大门滩垂头丧气地晃游着，宽绰的耳朵像接听器，突然接收到了噼里啪啦的汽车轰鸣声。他偏了头，眼睛斜射过去，便看到孙二的奔马牌农用车从村口风驰电掣般驶了来。
　　 大黄激动了，太激动了，激动得两手合拍，差点跳起来，跳到心宽体胖的老婆脖子上。
　　 心慌意乱中，他又晃悠到了院子里，操起德国进口钢水的宰牛刀重新磨刀霍霍了。
　　       
　　 二
　　 孙二的农用车先是突突突接着啪啪啪，停在了大黄家的大门滩。
　　 大黄人高马大，穿着特制的黑不溜秋又血迹斑斑的皮围裙，提着明晃晃的宰牛刀，从大门里虎视眈眈往外走。
　　 孙二急忙跳下车，嬉皮笑脸迎上来，点头哈腰道：“黄叔，满意不？”
　　 大黄瞅见汽车上的牛膘肥体壮，一身金灿灿的皮毛，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嘴里却道：“满意个屁！你狗杂种，把老子害死了你！”
　　 “黄叔，你不知道，江城一带发生疫情了，耽误了。一路检查，我都差点被隔离了。”孙二的耳朵好像被什么堵塞了似的，根本没听见大黄的辱骂声。他驴脸一拉，像个吊死鬼，诉苦说。
　　 “是吗？”大黄将信将疑，边说边飞起右腿，朝着孙二的屁股就是狠命一背脚，悻悻道，“鬼才信呢……五毒俱全的东西！谁知道逛窑子进赌场还是干啥去了！”
　　 孙二一个趔趄；接着立起身，摸摸屁股，扭了扭躯干，呲牙咧嘴了几下；慌忙掏出一盒硬中华，赶快塞到大黄的大手里；一腔的激情澎湃，高声大嗓嚷嚷道：“真的，黄叔。江城那边的疫情严重着呢，都快封城了……”
　　 大黄接了孙二的香烟，顺手装进裤兜里。接下来，大手一扬，吼道：“走吧！我都急疯了。你他妈的，嘴像个扯破的裤裆，还胡咧咧个啥！”
　　 “嗯嗯。”孙二一边答应，一边打开驾驶室门，麻利地钻了进去。
　　 大黄身子一纵，脑袋一耷拉，坐在了副驾驶位。四个手下坐在了后排座。
　　 孙二迅速发动汽车，朝着村外一个叫做老坟地的大山深处开去。
　　 汽车在高低不平的山间小道上拼命颠簸，人的五脏六腑随时都有离开胸腔的兆头。
　　 汽车里死一般的寂静，谁都紧抓了底座或靠背，哑巴了似的，不说一句话。
　　 大约半小时，汽车顺利到达目的地。
　　 孙二停下车来。
　　 大黄和手下迅即下了车。
　　 但见几只乌鸦不期而至，在空中盘桓着，“嘎啊”“嘎啊”的聒噪声不断送入人的耳里。最后，落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上，盯梢人的特务似的。
　　 大黄紧绷着脸，站在了距离汽车不远的地埂上，向着乌鸦投去鄙夷与无奈的眼神。
　　 一个外号叫毛满面的大黄手下，满脸的络腮胡子像蓬蒿似的，活脱脱就是一个“黑旋风”李逵。他很快指挥汽车停靠在了乱石岗凿成的屠宰台。
　　 这时，孙二伸出脑袋，巴结道：“黄叔，你看这么停行吗？”
　　 大黄冷冷瞪了他一眼，厉声训斥道：“平时都这么停，你又不是不知道，瞎嚷嚷个毬！”
　　 于是，孙二跳下汽车，三下五除二，打开了车厢后档。接着，他对着大黄又嚷嚷：“黄叔，挺危险的，你老观顾着，我去卸货了……啊。”
　　 半晌，大黄鼻腔里挤出一个“嗯”字来。接着，他从地埂上跳下，向着汽车猛跨了几大步。
　　 孙二又噌噌噌地进了驾驶室，缓缓启动操纵杆，车厢渐渐前倾，黄牛渐渐后倾。黄牛像一名机智勇敢的跨栏运动员，两眼窥视前方。离地面还有大约五十公分的时候，它迅速起跳，一个漂亮的跨越式，稳稳站在了地上。
　　        
　　 三
　　 顷刻，所有人向黄牛两侧和臀部聚拢。很显然，留出的缺口就是它走向断头台的路口。
　　 有的拿着皮鞭，有的拿着木棍，大黄仍然拿着他的宰牛刀，一晃一晃的。
　　 孙二很特别，他从驾驶室里拿了那把两尺多长的钢鞭，一脸的杀气，冷不丁就朝黄牛猛抽了一钢鞭。
　　 黄牛一颤栗，慌乱中撒目一圈，面朝大黄，忽地四膝跪了下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大黄……
　　 怎么啦？如此彪悍的黄牛怎么说跪就跪下了呢？
　　 大黄有些莫名惊诧。
　　 接下来，大家便开始驱赶它。手握鞭子的用鞭子抽，手握木棍的用木棍敲。可是，无论怎么抽，怎么敲，黄牛只是拉着腰，紧咬牙关，长跪不起。
　　 大黄越发纳闷了，傻傻地瞅着。
　　 毛满面迅速跑到黄牛前面去，想看个究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黄牛就像蒙冤的窦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向下滚落。正可谓“为什么泪慢慢不住点儿流？”
　　 孙二看见毛满面呆若木鸡的样子，也身子向下佝偻，走上前去。
　　 毛满面朝着黄牛的脸，努了努自己胡须围困了的嘴巴。
　　 孙二仿佛吓傻了，后退了一两步，又向大黄努了努嘴。
　　 大黄这才反应过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慢慢走了过去。
　　 大黄的另一个手下，人叫猴子的，把刚才的情景，拍了段视频，迅速发到了抖音上。
　　 不一会，点“关注”的人由几十几百几千上了万……很快，微信有被即刻刷屏了的可能。
　　 绝大多数微信内容相同，劝诫：“敬畏自然，保护自然”。“敬畏生命，善待动物”。“万物皆有灵，黄牛只是不善言辞”。
　　 一位网友的内容很特别，他是这样写的：“我国是一个具有农耕文明的伟大国家，向来流传着这么两句农谚：“寒春惜牛犁，老来惜发妻。”从中可见，早春爱惜耕牛与结发夫妻重晚晴是多么厚重的事呀！每年的“四月八”定为牛节。牛节就是牛的节日。那天，家家户户焚香爇烛，大摆酒肉，敬奉牛王菩萨，祈求保佑耕牛体健无病。并且，为酬谢牛对人类的贡献，对牛停止使役一天。并给它喂食最好的饲料，为它祝寿。”
　　 此时此刻，在场的人好像忘记了黄牛的存在，围拢着猴子的手机，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几只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专心致志瞅着目不暇接的信息。
　　 突然，孙二推了一把大黄，退后了一步，深情表白：“黄叔，这件事侄子实在做的不地道。”
　　 “这……这话怎么说？”大黄也退了一步，睁大了眼睛，急问。
　　 “首先，我欺骗了大黄的主人……”
　　 大黄也推了孙二一把，一脸的懵懂，问：“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孙二咬了大黄的耳朵，动情说：“黄牛的主人心疼它，一家人都把它叫……叫大黄。”
　　 大黄听得明明白白，使劲儿点了点头。
　　 孙二滔滔不绝了起来：“大黄的主人苦苦哀求，千万不要杀了大黄。杀了大黄会天打雷劈的。他说，大黄到我家又是犁地又是下牛犊，真是太勤快了。我们全家得到它的恩惠太多了。它是我们家致富奔小康的尖兵。眼下，我们实在无力饲养它的大家族了，才决定把它卖给养殖户。如果你要杀了它卖肉，给十万块钱我都不卖的。你说你是想扩大养殖，我这人老实，就相信你的人品。”
　　 听到这里，大黄又重重点了点头。
　　 孙二又拉了一把大黄的衣袖，神叨叨说：“生意做成后，大黄的主人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说，大黄又怀孕了，都七个月了。你看它很享受的样子，多么可爱！我们怎么能下得了手，去杀它呢？它和人一样，都是’十月怀胎’，再有两个多月又要生宝宝了。”
　　 很快，有一个网友发出倡议：“务请买主不要屠杀这头牛，买牛的钱由热心人捐助，好吗？”
　　 倡议者是一位花甲之岁的阿姨。阿姨的倡议很快得到响应。仅仅一刻钟，捐助款就达到了三万元。
　　 阿姨又发信息了：“买主，收钱吧！”
　　 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大黄。
　　 大黄一脸的尴尬，道：“我……我不好收。”
　　 阿姨又发来信息：“买主，别难为情了。你听了大家的劝，我们就很满意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收吧，今天是小年，大家还要过年呢，别耽误别耽误大家过年。呵呵。”
　　 大黄的手下，宣誓似的，齐声劝道：“黄叔，收吧！”
　　 孙二苦笑了一下，随声附和：“黄叔，秦腔《烙碗记》上不是说了嘛，马保柱儿穿绸缎，是天跟赶的。看来今天这钱你愿意收得收，不愿意收也得收啊！”
　　     
　　 四
　　 犹犹豫豫中，大黄伸出肥硕的大拇指，在猴子的微信上点了“确认收钱”。
　　 聪明的猴子迅即将三万块人民币一分不差转账到了大黄的微信里。
　　 大黄又一次点了“确认收钱”，扔下宰牛刀，果决说：“上车。”
　　 大伙儿心领神会，甩掉手里的鞭子和木棍，很快上了车。
　　 出了老坟地，孙二挤了挤老鼠眼，问大黄：“黄叔，上哪里去？”
　　 大黄头一扬，斩钉截铁说：“金阳光养殖场。”
　　 金阳光养殖场就在不到五公里的中川村。孙二一踩油门，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养殖场大门上。
　　 大黄很快下了车，径直向场长办公室走去。
　　 场长是一位勤劳本分不善言辞的中年汉子。个头不高，圆脸盘，微胖，浓眉下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上身穿件灰色羽绒服，手上戴着蓝色棉手套，刚从饲养区过来。
　　 大黄与郝场长炒面捏娃娃，是熟人。一见面，就嚷嚷：“老郝，有头牛送给你。”
　　 郝场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伸长了，反问：”你……你说什么？“
　　 大黄吊了几吊眉毛，重复道：“有头牛送给你。”
　　 “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还是……”
　　 “你的耳朵没出问题，我的头也没出问题。”大黄补充道。接着，他一五一十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哦……”听完大黄的介绍，郝场长紧盯了大黄，久久凝望着，心中翻江倒海似的。
　　 大黄急得直跺脚，提高了声音，嚷道：“不相信是吧？牛都拉到你大门上了，真是……”说罢，他一把拉了郝场长，三步并作两步，气呼呼来到大门外。
　　 看到汽车上漂亮的黄牛，郝场长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紧紧握住大黄的手，说：“没想到，没想到啊……这天上真有掉馅饼的事儿。”
　　 “这个世界太精彩，好多的精彩又太意外，是吧？”不料，大黄吐出了诗一般的语言。
　　 “是啊，谁能想到你黄屠户竟然变成了黄善人啊大黄！”郝场长拍了拍大黄的胳膊，朗声说。
　　 眼看都卸货了，大黄才从郝场长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立马加郝场长为微信新朋友。除去牛钱，他把余钱都转给了郝场长。并且叮嘱说：“老伙计，这钱可是好心的网友给大黄的口粮钱。辛苦你，一定得把大黄照料好。照料不好，拿你试问。”
　　 大黄又一次向着在场的人们，四膝跪地，下巴直接点到了地面上，心悦诚服的神态。同时，感激的热泪汩汩流了下来。
　　 大黄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大黄。大黄的新主人一面向大黄频频招手致意，一面抚摸着大黄金灿灿的皮毛，微笑着，笑得格外灿烂。
　　 突然，大黄“哞——”的一声长嘶，还抑扬顿挫的，划破了遥远的天际。它四膝奋力向前，移动了好几步，昂起头来，仿佛由衷喊道：“朋友——再见！”
　　 午后的阳光普照大地，照在大黄金灿灿的皮毛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