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收拾行囊回去一趟，我跟自己说。
　　 故乡的某一块青石板，昨夜在梦里传来昔时清晰的足音，似夏雨如注，如飞瀑轰鸣，踏得我怎么都挥不去那么多印迹，溅得我不知几时湿了枕巾。
　　 老家、老街，泛黄的那些老照片，只通向一个地方，一个小心珍藏无数年的不忍回首。虽非来时路，亦无梦里道，但一个名字就代表了不敢轻易开口的乡愁，一种语言就是魂牵梦绕的乡音。我是飘远的云，但折射波心的永远是那些刻骨铭心的曾经。
　　 小区内的桂花树都次第开了，透过窗帘飞舞的缝隙，香氛争相倾诉花中第一流的情意绵绵。我在楼前很轻易就找到了香源，站在这棵不大的桂花树下，我伸手拨弄着这淡柔轻黄，想起了老家那棵居然能用根须穿透花坛水泥地的桂花树。那树是父亲亲手栽下，那树比我女儿的年纪还大。如今父亲离世已经九年多了，花树也早已迁移至屋外道旁，我们的老屋也已经成了别人的家。最后的流连仅仅是我独自站在已经出售的老屋前、花树旁，泪随桂子纷纷下。
　　 忘了那棵桂花树是怎样不断长大，最后高达数米，花香四季。如同我忘了一离开故乡怎么就回不去了，我的梦里老家啊！前年的中秋节倒是在母亲家过的，但那个新房，那处新区，根本不是我心底里熟悉的老家。陌生环境里的乡音也显得那么突兀，缺了那尾音拖长的韵味。是父亲在喊我么？是妹妹在唤我么？太多昔日画面切换交错，父亲相机镜头里的岁月，一直定格在那些黑白分明的温馨里。偶尔与母亲、妹妹们合影时的我，笑容模糊，仿佛灵魂已出窍，撇下了这一幕团聚欢喜，自往记忆深处去了。
　　 常觉得自己很冷情，旁人眼里的我更是很无情。我总不愿回老家，总不想给家人多打电话。我差不多断了同学旧友的所有联系，我留在一个他乡，守着远方永恒的记忆。旧时旧梦都像加了一把锁，关闭在一只老旧的箱子里。老屋的阁楼，有过我封存了二十多年的故事，有过我积攒了很多年的旧书，我清楚记得它们每一个的来处，最后在我的哭别后却再也不知道它们的归宿。能搬回来的、不舍得丢弃的我都好好带着，不负一辈子的珍藏。而遗落的、散失的那些呢，谁会知道那些混沌纸浆，曾是一个爱书如命的女孩的所有零花钱！我现今的蜗居无处置放它们，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变成三毛钱一斤的废纸，被一个老太太收走了。我宝贝了一生一世的那个木箱，最后成了邻居家的柴火，燃烧着难言的心痛。无奈的人生，无奈的细节太多，我抱不住那些流风。
　　 也是一个秋日。那个阁楼最后一次包容了我的痛哭流涕，此后它便成了别人的居所。我从此失去了我的老家，我关于故乡能够停泊思念的最后地方。父亲的遗像在五斗柜上摆着，一直儒雅含笑、风光月霁。他看着汗和泪一起流淌的我，听着我的哭声撞在布满岁月沧桑的墙上，又孤零零落回一个闷热的秋日。他的魂魄若在，是否会记起遥远的那个秋日子夜，他抱起初生的我，心里满溢初为人父的无尽欢喜。我却一直记得，孤身回家的我，遍布萧瑟冷寂，我躲开了所有热闹，把自己藏进冰冷的被窝。那个除夕夜，父亲挪着已经不太灵便的脚步，一步步上了我四楼的房间。他弯下他椎间盘突出的老腰，如同他一辈子在手术台前的每一次认真，认真抱了抱装睡的我，他寄予厚望的长女，所有关爱尽在不言中。
　　 我可以继续一动不动装睡，如同人前的镇定自若。但眼泪却偷偷泄露了太多的多愁善感，一次又一次打湿漫漫长夜。我失去了最后的阁楼，失去了父亲最后的庇护，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我怕回去，因为再也回不去。那个清明后的雨天，我在春寒料峭中送走了父亲。我抱着冰冷的骨灰盒，抱着父亲没有温暖的遗骸。雨打湿了我的从头到脚，父亲你也冷么？让我最后一次再抱紧你，为你遮挡一点风雨，愿你记得我与你血脉相连的体温。
　　 父亲对我从小的严格教诲，让我拥有了最难得的坚韧和自律。他是一丝不苟的严父，他陪着才五岁的我，一年四季晨跑在凌晨五点的街头。告诉我，勇敢一直在前面，女孩同样可以活得很精彩。他是心思细腻的慈父，我记得他的所有精巧用心。那个封闭在钥匙扣里的我，永远是十八岁的好年华。父亲亲手为我打磨了一生放不下的亲情牵挂。虽然我总是躲开了他的镜头，但我知道他一直以我的文字为荣。而他的怀抱真的很温暖，在那个永远的除夕夜。
　　 我还留着父亲给我做的纪念相册，牢牢锁在我的保险柜里，它记录了我的出生及一路成长。我还留着父亲最后留给我的小便条，他告诉我他的QQ号，那时他刚学会用这个新玩意儿。但我却把自己的QQ登录密码忘了，怎么都找不回来，我永远也不知道父亲给我的留言是什么。从此，我再也不用QQ，因为它随着父亲去了。我还留着父亲给我绣的小女孩喂小羊小布片，整个枕套早就破旧，我只截下了这一角机绣。粉红的底布上，扎着羊角辫喂羊的小女孩，为何我再也看不清你单纯的眉眼？
　　 月是故乡明。当我找不到记忆里那些遗迹作背景时，客地与故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爸，我突然想你了！在这个月圆之夜。我几乎不在清明给你扫墓，因为你的墓碑一直矗立在我心头。想你的时候，我以笔为长香，所有文字便是那一断断落下的衷肠。今生做父女，我把点点滴滴过往都记在心头就好。而我亲手抱着送进墓穴你的骨灰，我想那只是一个印记，留给孤独的母亲作念想。而你的魂魄，早就过了奈何桥，往生净土去了。我信轮回，所以某一天我会把文字结集，愿转世的你，有缘能相遇我的某一段碎碎念。我一心想成为你的骄傲，不负文字，不负你的厚望。
　　 看妹妹在朋友圈里晒图，中秋的晚餐。我不知道哪个盘子前坐的是母亲，但桌子周围坐都是我的亲人。只是我回不去，故乡的团聚我注定要缺席。图片一角的杨梅烧透着深红的浓艳，今年新酿的酒与记忆里的所有相同。父亲的笑声犹在耳边，每每酒酣时分，他微红的脸庞充满喜气洋洋。他像个孩子一样耍赖，再添半杯，再来一点。没有烟瘾的父亲，会在酒后抽上那么几口，一副万事足的模样让我们忍不住由着他嬉闹。今生的父亲已经去了，来世的他不知落在谁家。这个中秋夜，我在心里与父亲团圆。我知道，他无论在何方，肯定一切都好。
　　 暖秋，仲秋，自然还有无尽芳草。很茂盛的丰收季节，肯定不会凄清。天色已晚，暮色渐起。中秋夜，风清月朗里肯定有无数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我孤单走在小区里，走在凉风习习里，走在桂花的芬芳里，静谧也可以是人生的主题。旁边人家的灯光照着灰白的路，我走得很踏实。秋虫的鸣叫声依然清脆响亮，此起彼伏成连绵，中秋夜确实需要夜曲的热闹。如此甚好。带了光晕的路灯如同圆月，与天上的银盘相辉映。天上有月，心中有月，人间尽得团圆。
　　 人已老，秋未寒。不叹阑珊。前路漫漫，总有一段属于乡情的缠绕。不论怎样的流云散、景致改，不论头顶那片天历经怎样的星转斗移，那块土地总还是我心底的颜色。它跑过晨练的我，走过上学的我，跪过出嫁时叩别家门的我。人的一生，经常是走很久还是走不出一段乡愁，走很远还是扯不断一份惦念。只要一个名字就够了，飘远的云一直记得来处，哪里是故乡，那里是家。
　　 老屋露台上茂密的爬山虎不知道还在不在，新的主人家是否把它们都清理干净了。我抬头看着中秋圆月，仿佛一回头就会看见父亲每次在露台那里目送我离开。我模糊了视线，心底却越发清明了。飘得再远的云，也总有一天会飘回来。与家人把盏，不诉离情，只话团圆。相片里父亲的笑容，还是那样开怀。似乎一张嘴就要招呼大家，吃月饼啦！家中的规矩，一定有一个月饼是全家人分食的。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且以这一篇文字为酒，敬父亲，敬故乡，敬往事悠悠，敬天地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