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视频输出的进度条终于消失，代表着输出完成时，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这半年多来的一切奔波忙碌、努力沟通甚至“疯狂”付出，都暂告一个段落，有了一个阶段性的成果。我看着视频，不禁有些模糊了眼睛，一方面是因为接连一个星期通宵达旦的加班，让我的眼睛非常不舒服，另一方面是想到这半年多来和视频里的主角——吕老师的来往沟通一直很好，现在也要暂告一个段落了，不禁有些戚戚。
　　 在做这个非遗传承人项目之前，对于高甲戏——我家乡泉州的戏曲，我是一无所知的，它只是一个名词存在于我的词汇库的角落里，至于它的具体形式如何，我根本不了解，也不关心，甚至觉得它和其它的戏曲一样，带着些古旧的酸腐气息。因此当我接到这个高甲戏传承人纪录片的拍摄任务时，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我要拍摄的对象名叫吕忠文。拍摄前要先和对方见面沟通，赶紧上网查资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这位吕先生是高甲戏的“大拿”，执导过很多经典的高甲戏，像《玉珠串》《凤冠梦》，而且还四次荣获戏剧界的最高殊荣“文华奖”的导演奖，担任过央视春晚的戏曲总导演，还有一连串其它各类奖项，在国内的戏剧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吕先生这份漂亮的履历，看得我眼花缭乱，心下生出一丝忐忑，这么牛的导演，会不会不好沟通？会不会很傲慢？怀着有些七上八下的心情，我拨通了吕先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和气，我们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的心里也有了一点底。
　　 三月底的一天，我和领导一起驱车前往泉州拜访吕先生，我们约在高甲戏剧团见面。吕先生和剧团团长正在说话，我们上前打过招呼，吕先生和团长连忙引我们入座喝茶。吕先生笑眯眯的，没有架子，也不盛气凌人，我暗自放了心。我们介绍了整个项目，并把拍摄方案给了吕先生，请他过目。吕先生翻了翻，说：“这么厚一本，我回去要好好看看，研究一下。”我们只当他是客套——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是客套，他是真的认真看了还认真地做了功课。
　　 半个月后，我们的拍摄开始，先做访问。由此，我开始慢慢了解一个网络资料以外的吕先生。他说他从小爱看戏，可是没钱，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偷爬墙进剧院去看戏，被保安发现了，还把保安捉弄了一番。说到这里，75岁的吕先生眼里，忽然闪现出少年的光芒。13岁那年，他考上了高甲戏剧团，母亲舍不得他离开家，但是又拗不过他，就让他随剧团走了。进了剧团后，吕先生拜了几个有名望的高甲戏艺师为老师，专攻武生和丑角。当年学戏并没有教科书，全凭师父口传身教，天资聪颖的吕先生学戏总是很快，师父就让他先学，再教给其他学员；而且吕先生能吃苦，每天晚上演出完，别人在睡觉，他还在练习。凭着这般勤学苦练，吕先生在三年后就当上了演员队长。
　　 但世事难料，文革时，剧团解散，吕先生也被迫离开舞台，被下放到芦田茶场整整八年。这八年里，他担任文艺辅导员，为农民们编排一些歌舞小节目；同时，他还学习制茶技术，技术好到后来有人重金要请他去当制茶师，不过，幸好他没有去当制茶师，不然戏剧界就少了一个导演吕先生。
　　 进入1980年代，也开启了吕先生的辉煌年代。他导演的《凤冠梦》在省里获了奖，还进了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但是在演出前，他突然阑尾穿孔，痛到无法自持，却依然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完成了演出。演出结束后，被紧急送到医院手术，医生说，再晚到半个小时就拜拜了。医生还说，他做过一千多个手术，第一次碰到穿孔了还会唱戏的，而且清创时没麻醉也一声不吭，如果在战争年代，吕先生肯定不会叛变。在住院期间，吕先生只要身体有些许好转，就给病友们讲故事，活跃病房气氛。
　　 祸兮福所倚。这场大病之后，吕先生开始了“得奖之旅”，四个文华导演奖，含金量杠杠，还有曹禺戏剧奖、全国劳模再到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在吕先生家看到这些奖项时，我开玩笑地说，这些奖项如果是我的，随便拿一个出来都可以吹牛吹好久。吕先生笑笑说，你还年轻，以后有机会。期间，我还采访了吕先生身边的同事、学生、朋友们，他们对吕先生的评价出奇得一致：艺术造诣深，是个标杆式的人物，对演员、同事都非常好。
　　 吕先生虽然已经退休十几年了，但因为声名在外，就许多剧团常常来请他去导戏，有些还许以甘辞厚币。不过吕先生以“情”为先，每次都是先接受他的“老东家”安溪县高甲戏剧团的邀请。四月中，安溪团请吕先生去复排他的得奖剧目《玉珠串》，吕先生推掉了几个邀约，回了安溪。我们也决定跟拍记录，我也想看看，吕先生到底是不是像其他人说的那么厉害。
　　 拍摄完第一天的彩排，我就心悦诚服了。吕先生在排练场上非常投入，严格认真。演员们哪怕只是一点点没做到位，他都能看得出来，并亲身示范，而且还非常详细地跟演员们讲解角色的心理状态，性格特点，形体特征等等，抠戏抠得很细，一遍不行就再来，一直做到满意为止。而且他每个行当都懂都会。丑行是高甲戏的一大特色，因此高甲戏一直以来都是“以丑为美”，一出剧里丑角占比多，《玉珠串》里光丑角就十几种，吕先生每一种都会，给演员们做起示范来准确到位；他甚至连旦角也会，指导女旦表演时，很有种旧时代老师父的感觉，很自然，一点都不尬。第一天的拍摄结束，我有点感慨地跟同事说，我什么时候能像吕老师这样。
　　 因着拍摄的需要，我现场看了几场高甲戏的演出，有折子戏，有完整的剧目，都是吕先生导演的。每次看完，我都会感叹，原来高甲戏这么好看，闽南话这么好听！作为一个在外地长大的泉州人，虽然从小听父母说闽南话，但一直是“会听不会说”，每次回泉州老家，都跟亲戚们说普通话，多少有些距离感；加之每次拍摄都要麻烦泉州市高甲戏剧团和安溪县高甲戏剧团，但剧团里的每个人都很配合，这让我有了向同事“显摆”的资本：你们看，我老家人多好！我决定把闽南话好好学起来，把乡音刻进身体，让自己在今后的日子里，也有一点乡愁。
　　 跟拍了吕先生大半年，别人都叫他“吕导”，我一直叫他“吕老师”，在我看来，他值得我称他为“老师”。在当下“老师”这个称呼已经泛滥到没什么内涵，几乎每个人都会被称为某老师，但我见过很多人被称为“老师”，却没有一点“老师”的样儿，虽然我嘴上会叫他们“老师”，但心里就——你懂得。吕先生不一样，他艺术造诣深，为人正直谦逊，我真心尊敬他，真心实意称他为“老师”。
　　 七月底的一天，我打电话给吕老师，想沟通后续的拍摄，没想到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吕老师生病住院了，还在发高烧。隔了几天，我先打电话给吕老师的妻子——我们都叫她“师娘”，跟师娘确认了吕老师的情况后，就心急火燎地赶去看望他。吕老师的精神还好，依然是一副爽朗的样子。我们离开时，想跟吕老师拍张照片，吕老师让师娘拿梳子把他的头发梳好，我们开玩笑说他有“偶像包袱”——记得吕老师的好朋友林先生说过，吕老师是个很注重自己形象的人，每次出门前，都要把自己整得清清楚楚了才出门；师娘也说过，他们家里都是吕老师在整理，非常整洁——这在后来我们去他家看望他时，得到了证实。
　　 吕老师这一病，让他原本忙碌的生活一下子闲了下来，这中间他动了两次手术，还在休养当中。希望亲爱的吕老师能早日康复，我还说要拜他为师学高甲戏呢。这大半年的拍摄，对吕老师，对这个纪录片项目，我已经有了感情，因此在后续拍摄无法进行，而我被一次次质疑时，让我坚持着的，就这份是情，我想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让更多的人认识吕老师，认识我家乡的戏曲——高甲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