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里，最好的晴天一般都会给了冬天，今天下午就是。没有一丝风，菜地窝棚中，张林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三国演义》，抓起挂在窝棚架子上的弹弓，张林把目光转向菜地。
　　 一只野兔，蹦蹦跳跳地跑到菜地中间的南北路上，东张西望地转动着脑袋，要从路东边的菜地蹿到西边去。跪坐在窝棚里床架子上的张林，手中拉紧的弹弓一松，一颗石子呼啸而出。
　　 打中了。野兔的身子抖顿了一下，快速闪进旁边的菜地，不见了踪影。张林的弹弓功夫不错，可惜弹弓的杀伤力不够，惊吓一下还行，却打不死野兔。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张林准备去当兵。离征兵的时间还远，闲在家的张林就每天拿本书替爷爷去看队上的菜地。上过私塾、精通中医的爷爷喜欢看三国和公案小说，藏书不少，虽说被破四旧的红卫兵破去了很多，好在还藏了一些，现在形势宽松了，正好拿来消磨时间。
　　 黄豆张村，不只是黄豆种得好，种菜的技术也远近闻名，有着大片的菜地。菜地里好几处地方都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有几只野兔还跑到了过道上。这些原本在白菜地里吃菜的野兔，受被张林打中野兔的惊扰，正跑出菜地做无头绪的乱蹿。
　　 “唉。”张林叹口气。野兔太多，这么大的地，凭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得过来。
　　 只能在白菜地里不停走动，让野兔吃菜也吃不安宁。几百米的地头子，费了不少时间，张林才走到菜地尽头，一路赶跑了不少兔子，但回来向窝棚走的时候，耳朵里已经又是野兔碰触白菜的声音，那些被惊扰的野兔又跑回来了。
　　 无奈地大吼了一声，张林回到窝棚。坐在板扎上，拿起书，却什么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野兔的身影。今年的野兔多得离谱，秋天的黄豆被祸害得厉害，把减产严重的黄豆收割完，人们一直在议论，明年是否还种黄豆。比起成熟的黄豆，野兔更爱祸害刚出土的豆苗，这么多的野兔，怕是要吃得明春的黄豆存不住苗。
　　 生产队并不禁止人们打兔，但空闲时间，青壮年民兵都要去乡里参加集训、垦荒了，人们没时间逮野兔。
　　 不去管是不可能的，爷爷看管着这片白菜地，主要就是防野兔祸害。马上要当兵的人，却连个野兔也没法，满耳是野兔吃菜的声音，张林觉得憋屈，随手拿起板凳边的一块石头。石头大了一点，没法用弹弓打，是被张林淘汰的。张林站起身，要把石头投向远处，吓唬一下菜地里的野兔。刚举起手，却发现离自己不到十米的地里，一只四十多公分长的野兔正在啃食白菜。
　　 “奶奶的，欺人太甚了。”张林暗骂一声，奋力把手中的石块投向野兔。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野兔倒在地上，长长的后腿蹬伸了几下，不动了。
　　 “打中了。”张林喜出望外，赶紧跑过去，抓住野兔的两只长耳朵，把它提了起来。
　　 这是张林抓到的第一只野兔。爷爷每天晚上都下夹子逮野兔，第二天总会有十几只的收获。但那些兔子，都被爷爷交到大队去，有大队文书拿去乡皮毛厂卖钱，收入归公。张林的父亲是大队长，大公无私的爷爷为此也更遵守队上的规定，从不把兔子头拿回家。一年也吃不上几次兔肉，馋嘴的张林却不好意思张嘴要求。现在好了，能吃顿自食其力的野兔肉。
　　 张林拿野兔回家，让母亲炖上。野兔炖好的时候，爷爷已经坐在大桌子左边的圈椅上，父亲正把爷爷喝酒专用的酒壶烫在开水碗中。
　　 父亲吃住在北坡垦荒的工地，今天有事回村，顺便和经验丰富的老爹提起人们关于明年是否还种黄豆的议论。黄豆张村地多，有祖传种豆的经验，靠着种黄豆，每年能比其他村多收入不少，不种黄豆，又种什么？
　　 “还真是，听见兔子叫唤就不种黄豆了？”爷爷喝下一小酒盅酒，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能有多少兔子？你去跟乡里书记说，不要再去北坡开荒了。把北坡的野兔都逼到周围的田地里，倒算不上多大的事，但开出来的地肯定不会长庄稼，会彻底变成沙荒地。”
　　 “我早给跟书记说过你的意见，可书记说这是县里的安排，不敢停啊。”父亲解释着。
　　 张林见爷爷酒盅中没酒了，拿酒壶去倒。
　　 “够了，不喝了。”爷爷把白瓷的小酒盅在桌子上墩了一下，表示对儿子，也是对自己意见不被采纳的不满。
　　 “爹，明天你就不用去看菜地了。乡里已经知道野兔成灾，决定让兔子李带一支半自动步枪回村打兔子。”吃完饭，张林的父亲说。
　　 听见父亲的话，张林的眼睛亮了。兔子李，可是村里的传奇人物，枪法好，据说在部队立过功。让张林兴奋的，除兔子张外，还有枪，村里那二十多只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流畅的枪身，黝黑的枪管，闪亮的刺刀，一直是张林和小伙伴可望而不及的心头最爱。平常，父亲组织民兵在北坡打靶，张林和小伙伴们远远抢拾子弹壳还会挨骂，只能在大人们打完靶后，去北坡沙石地上挖子弹头。能亲手摸一摸枪，一直是张林的愿望。
　　 “那小子是部队的神枪手，枪法倒没得说。”爷爷也吃完了饭，让张林随他去窝棚拾掇东西。
　　 爷俩先到菜地，最后一次驱赶野兔。一地的白菜，菜叶多被野兔啃食过了，已很难找到一棵完整的。
　　 “今年是咋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野兔。”张林问爷爷。他很想随兔子张打野兔，就怕爷爷不同意，心里想着如何开口。
　　 “北坡上都是石头和沙子，只长野草和荆棘，方圆几十里，都是野兔的窝点，老辈儿都把北坡叫做兔儿窝。乡里正在北坡垦荒，说是向荒地要口粮，几千人开进兔儿窝搞会战。北坡的地没有一点肥力，能长荆棘就不错了，要种粮食，根本就是胡扯。开荒没见怎么着，倒把野兔都逼到庄稼地里来了。”一边驱赶着野兔，一边给张林讲兔儿窝的过去，爷爷的口气里满是焦虑。
　　 张林停下脚步，对爷爷说：“反正也没事，我想跟着兔子李打野兔。”
　　 “那孩子的枪法好，人品也没得说。就是一门心思抓野兔，有点不务正业，连媳妇都不找。”爷爷停顿了一下，看向张林：“打兔，打兔，怕早晚会打出事来。”
　　 不出所料，还是被否定了。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影子，一直在脑子里晃，晃得张林心里发痒。
　　 “早晚要去当兵，先提前熟悉一下枪支，到部队也有优势。”张林变相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就不能阻拦了，只是爷爷还不放心，一再叮嘱张林：“那就跟着兔子李打下手。只是枪那东西太危险，你要特别小心。”
　　 还是不放心，张林和兔子李出发前，爷爷专门嘱咐兔子李：“记着，跑过了大路的野兔不能打，怀了小崽的野兔不能打，老辈子留下的规矩不能丢。”
　　 “知道了”。兔子李答应得毫不含糊。
　　 打野兔还有规矩，随兔子张出发，张林心中充满了好奇。
　　
　　 二
　　 兔子李的枪法确实了得。
　　 一只野兔，刚从长长的白菜行进入南北走道，半自动步枪就响了。扑的倒地，野兔连腿都没蹬，就直挺挺的再也不动。
　　 “杀鸡用了牛刀。”惊叹自动步枪的威力，更震撼于兔子李的枪法，张林脑子里出现了这么一个词。无论是杀兔的枪，还是用枪的人，都超出了刚走出校园张林的想象。
　　 刚想跑过去捡拾野兔，就被兔子李制止：“别动。”
　　 有着完全的自信，兔子李射击时采取了站姿，打完一枪后，仍用枪的准星瞄着前方。受到刚才枪声的惊吓，正在菜地里吃白菜的野兔乱了营，惊慌失措地乱蹿，几只兔子在白菜丛中蹦跳到了路上，有一只还向张林他们跑过来。
　　 砰，兔子又倒地不动了。站着看得远，不时有野兔进入视野，呯呯……一连串的枪响后，终于再也看不见野兔的身影。
　　 兔子李让张林把兔子归拢在一块。“一、二、三……七只。”张林兴奋地报告收获。
　　 “拢在路边就行了。”兔子李面无表情，继续向菜地的北方走去。偶尔有一只野兔向远方蹿跳躲闪，兔子李并不去理睬。走出百十多米，兔子李停下，坐在菜地之间的过道上，看样子是要休息。
　　 刚坐稳，兔子李就拿出一盒巨轮烟，抽出一支递向张林：“来一支。”
　　 “不会。”张林笑着摆手，心中却纳闷为什么停下来。
　　 兔子李拿出火柴，点上烟，深深地吸一口，把烟吞进肚里，闷了很长时间，才让烟从鼻子里喷出。马上就吸了第二口，手中的烟已下去了一大半。兔子李闭着眼，张开嘴，这次是把烟慢慢哈出，一副享受的样子。只是搓起的嘴唇间，突兀地伸展出两颗醒目的门牙，门牙又尖又长，似乎要跑出嘴外来。
　　 “像是野兔的门牙。”尖长的黄牙，令张林想起躺在地上野兔龇牙咧嘴的样子。而且，兔子李的小眼睛圆圆的，说话时就会滴溜溜乱转，也像极了野兔的眼睛。一直是以为会打兔、喜欢吃兔才被人送了兔子李的外号，没想到人也长得像兔。《三国演义》中说司马懿“鹰视狼顾”，张林还一直以为是罗贯中故意贬损司马懿，现在总算知道了，动物的特征出现在人的身上，生活中还真是存在的。
　　 看着兔子李，张林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同时心里琢磨，兔子李快三十岁了，还没找上对象，是因为长得难看，还是因为太爱打野兔，不务正业。除了文书有点少心眼的妹妹，没有一个姑娘看得上兔子李，但兔子里却看不上文书的妹妹。其实这兔子李，除了难看、话少，脾气还是不错的。
　　 想起爷爷讲的打野兔的规矩，张林问兔子李，怀孕的野兔不能打，还好理解，跑过道的野兔为什么也不能打呢？
　　 “那是对跑出大块田地的野兔说的。打兔子时，如果野兔跑出老远，跑过了大路还没被打死，就说明野兔命不该绝，就要放这个野兔一条生路。”平时里话少，讲起与野兔有关的种种，马上就像换了一个人，兔子李说得头头是道。
　　 兔子李的背上，背着一个木制的背夹，上面用绳子绑紧了一个布包。没有把背夹卸下，抽完烟，兔子李靠着背夹，半躺在地上闭着眼养神。禁不住，张林的目光看向兔子李抱在怀中的枪。似乎有所察觉，兔子李把弹夹卸下，退出枪中的子弹，把枪递向张林，中间并没有睁开眼。心中大喜，张林伸手接过。枪并不是太沉，枪把温热，枪身冰凉，想象着电影里开枪的样子，张林做出瞄准的姿势。
　　 几十米外，一只野兔的身影进入准星。静下心来瞄准，菜地里兔子啃食、碰撞白菜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十来分钟后，兔子李起身，张林赶紧把手中的枪递过去。第二轮射杀开始了。
　　 中午，张林和兔子李正好走到白菜地的北头。地北是通向乡里的东西大道，道北是一片杨树林，道路在树林的西边向北拐，十几里就能到乡政府。林中也有野兔，不过兔子李对树林中的野兔没有兴趣，野兔是打不完的，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白菜地。
　　 进到树林内，兔子李卸下背夹，打开布包，拿出一把长长的柴刀，开始在地上挖坑。天还不怎么冷，也没下过雨雪，半沙半土的土壤，还没有上冻。很快，一个长方形的方坑挖好了。坑分成了两级，下半截略窄，在地下半米左右；上半截要宽些，也低于地面十几公分。张林不知这坑做什么用，自己知道的太少，兔子李不说，张林也就忍住不问。
　　 挖好坑，兔子李随手把柴刀扔给张林，让张林去捡拾或砍些树枝来。
　　 当张林抱着一捆柴火回到坑边的时候，一只褪好了皮，挖去内脏的兔子已经躺在兔皮上。兔子李正用水壶里的水洗手，一只军用匕首放在兔子旁边。
　　 “哇，这么快。”张林很遗憾没见到扒兔的经过。
　　 兔子李接过柴刀，把棍子截成一段段的。随手抓一把干透的野草扔进坑中，用火柴点燃，然后把截好的细棍棒扔进坑中，待火旺了又加一些粗的进去。火彻底烧旺了，火苗窜起老高，张林一直等着兔子李把兔子架到火上去烤，却不见兔子李动手。见火苗渐渐低了下去，坑中的火堆变成炭火了，兔子李把几根粗一点的木棍间隔平放到底下的坑口上，再把剥好的兔子平放上去。张林明白过来，这是要烤兔子了，只是纳闷那么小的火苗，怕是烤不到。没想到，兔子李又把更长的木棍，密密地平铺在上沿的坑口上，然后拿早就准备好的白菜叶盖严，白菜叶上又盖上一层厚厚的沙土。
　　 这样连熏带烤，不会散失热量。张林明白过来，不禁对兔子李更加佩服了。中间，给兔子反身的时候，焦黄的兔身已经带了烤肉的香味，勾得张林咽了一口吐沫。二十分钟后，撤去坑口的菜叶棍棒，烤野兔的香味随着丝丝白烟窜出坑口，更是引得张林的肚子一阵咕噜。
　　 接过兔子李递过的兔腿，顾不得热，张林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又嫩又香，满口都是新鲜的肉味，张林大嚼起来。兔子李倒是沉得住气，用凸出的门牙叼撕下一条条兔肉，细嚼慢咽地吃着，样子比抽烟还要陶醉。
　　 一开始还担心一只兔子不够吃，等把两只兔腿、一大块胸脯肉下肚，张林就感到饱了。见张林吃饱，兔子李就把剩下的兔架子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撕掰起骨缝里的肉，很快，一只兔子吃得只剩下干净的骨架。见张林正在打量自己，兔子李言语不清地嘟囔：“吃肉就是要吃骨头肉，有嚼头。”
　　 把用兔皮包了柴刀和匕首，塞进背夹背上，兔子李带张林向回走。
　　 和来时一样，百十米打一轮，每次都会有八九只的收获。躲进高大的白菜丛中，不见了猎人的身影，被枪声惊扰的兔子贪吃鲜嫩的白菜，并不会跑得太远。歇着的功夫，远处的兔子仍会回到白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