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芳】在旅途中(散文)
一
我有幸在前些年做了一次长途旅行,那时候的火车好像很慢,足足有三十多个钟头才到达目的地。为什么事而出去已经不记得了,但路上遇到的事却让我难以忘记。
我先前并不知道山的雄伟,因为久在平原上,那种开阔辽远,乡野村落,一览无遗。不过看得时间长了也让人觉得无聊,由此便想象山里的人,每天爬高爬低倒会有无穷的乐趣。而且那山上奇花异果肯定也多,走的累了,顺手摘几个,真叫人垂涎欲滴。甚至山高林密,一定有神出鬼没的动物也会给人带来另一种诱惑。
这样想起山来总觉得它神秘莫测,魂牵梦萦又似乎早已相识,像一个老朋友,只等着我们有一天久别重逢。所以,那次旅行一听要翻山越岭,便精神百倍,情绪高涨,一上车便挤在窗前,只盼望那山快点到来。我是西行,走的是陇海铁路,出了关中的西大门宝鸡市,火车便进入秦岭,穿梭在崇山峻岭之中。看到了连绵不绝的大山,这才领略到那山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它虽然高大神秘,变幻无穷,不过在起伏不断的山坳里,也有它的贫瘠和荒凉。
刚开始我还异常兴奋,那巍峨的震撼时时从窗户压进来,让人不住地神往,恨不能跳下车去,在山间尽情地奔跑。那绿色是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那花朵是争奇斗艳,色彩缤纷。想到在此生活的人一定都是神仙,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游山玩水,心旷神怡。
但没过多久,那光秃秃的山也露出了它的另一面。有的山头开垦出一小片土地,偶尔有几个人正在上面劳作,看那种艰苦就像人站在屋顶上一样,看了叫人替他们担心。因为身后是齐棱棱的悬崖峭壁,雾气腾腾的沟壑里不知道又有怎样的危险?再看那山上弯弯曲曲的小路,完全就在绝壁上,走起来真让人害怕。幽静的荒谷里偶尔坐落几户人家,灰墙土瓦,没有一点富足的气象,跟眼前的山比起来,一样的寒酸凄凉,荒败的院落让人觉出几分伤感,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
二
窗外的山没完没了,看的多了,心情随着疲倦也慢慢淡下来。我开始留意车厢里,已经没有在关中时候的阔气了。人少了很多,座位空空荡荡,可以随意的坐下,不会再有人跟你去争抢了。偶尔走过来土里土气的山民,兜售他们当地的特产,苹果、梨、花椒,走到跟前,一股悠远的清香。不过夸赞的人很多,买的人却很少,留给他们的失望就跟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没有一点光彩。
我也没有要买的意思,一个人占了一方座位,开始独自享受难得的清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坐过来一老一少,原先在车厢里也没有发现他们,不知是从哪一节过来的,看着有点鬼鬼祟祟。那老头皮肤很黑,满脸的褶子像一棵枯死的树皮,浑身上下裹着肮脏的黑布,已经没有一点样式了。他不假思索地卷曲在座位上,像是被人丢下的一堆旧衣服,在凌乱破烂的脸上睁开两只无精打采的眼睛,让人只觉得,他是活的。
女孩倒活泼一些,脸上有西北人特殊的红晕,不过鼻梁上满是雀斑,密密麻麻,叫人看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了。她穿一身血红色的衣服,那种红比桃花还艳丽,很奇怪的色彩,就像社火表演里那些妖娆的女人,花里胡哨的打扮,看完很不舒服。这样的颜色在我们那里是绝对不会拿来做衣服,要是叫谁穿出去,马上就会变成全村爆炸的新闻。
她冲我一笑,好像有打扰我的歉意。我看了她一眼,正待要扭过头去,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猛地递到我面前,脸上又是灿烂的一笑。我鼻子里立即窜进来一股花椒的清香,像是从原始的森林里飘来,我没有在意,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转而又去看那老头,他的眼光也跟着变得和蔼了。我很快明白,她是要把这包花椒买给我,我摇了摇头,有点不知所措的笑了。她也领会了,但并没有收回,反而放在桌子上。
“就剩下这一包了,你……”她声音很轻,因为异乡,我也听不大清楚她的口音。所以又向她摇了摇头。
“我们这里的花椒很好,很有名……”她又笑了,比刚才大方了一些。
“我出门,带在身上……”我冲她点了点头,又看了老头一眼,他似乎理解了,用胳膊碰了碰那女孩。她又笑了,但是那包花椒还是没有收回去。
我转过脸,把眼光向窗外望去,山已经慢慢变矮了,偶尔一处,行在山谷里,倒也呈现出平原的开阔。在阳光的照耀下,让人觉得好像是在自己的家乡了。但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欣赏,心里总想着这两个人怎么这么奇怪?只一包花椒,我就是买了,又能值几个钱?
三
那老头镇静下来,又开始一动不动地卷曲在那里,不说一句话,睁着无力的眼睛,好像这个世界跟他已经没有一点关系了。女孩这时也安心了,对我笑完之后,也开始沉默在自己的无声里。
列车自顾自的往前去,外面的景致像欢迎似的,又开始向我扑来。我提不起精神,没有心思再去看了。那疑惑不解还丢在心里,就像刚才替悬崖上的山民担心一样,有点让人心烦意乱。他们是父女?祖孙?还是一起出来买东西的乡亲?想到那山里的某一处,悬崖或者峭壁上,也许就有他们的家。家里会有什么人呢?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穿的这样奇怪?破烂?再看那老头,做女孩的父亲似乎又太老,做爷爷,两人又显得不相称。并且没有一点亲近的话说,冷冷的坐在那里,根本看不出有任何联系。只有身上的衣服很相称,让人看了又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
有餐车过来了,卖盒饭水果,我觉得有点饿,抬头看见他们的样子顿时又打消了念头,在他们面前吃饭总觉得很别扭。那女孩倒起了精神,眼睛里有了欢天喜地般的惊喜,像是餐车里的东西都是推来送给她的,很急切的把头转过去,拿眼睛直直地看着。老头却无动于衷,没有兴奋,脸上倒有了一些活泛,鼻息之间开始升起一点生气。
但他并不看那女孩,却拿眼睛来看我,好像所有的一切跟我有关似的。我定睛看了他一眼,他又颓丧了,转而去看那女孩,并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却用手在她的身上摸了摸,像是疼爱,又像是安慰。看了女孩的样子,最终又像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从身上掏出几张很久的钞票。我疑心好端端的东西经他的手马上就变坏了,那钱也不知是从哪儿刨出来的?像年久失修的旧机器,像一个古董。他递给了列车员,那女的看了一眼,没有伸过手来,完全拒绝了。
“换一张?”
“嗯,哦……”
老头嘴里含糊不清,不知道是同意了还是不同意,那女孩却很恳切地望着他,希望他答应,赶快拿出另一张钱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买什么,很着急的看着他。他还是一言不发,沮丧地把钱装进口袋里,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神又无精打采,很快就失去了光泽。
列车员轻蔑地看了看他,却对着我露出了笑脸,像是得到了我的肯定,对于她的笑有了特殊的奖赏。我知道她的意思,瞧不起人的意思。拿眼光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看她,也跟着表示默许了。女孩还有些紧张,想要挽留她,那餐车上的盒饭还在那里热气腾腾,努力的散发着香气,尽可能的把诱惑的味道飘荡在空气里。在女孩很不情愿的眼神下,餐车毫不犹豫地横穿而过。我明显看到她失望的神情,像是弄丢了一件非常喜欢的东西,心疼和焦虑充斥在她的脸上。同时也听到了那老头嘴里咕隆了一句,像是安慰,很敷衍的口气,只是我没有听清。等我抬起头却又发现他紧张起来,似乎带着恐惧,如临大敌,眼光直直地盯着车厢的另一头。用干瘦的老手推了推那女孩,两个人一起拿眼光看过去,完全都在惊恐慌张之中了。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有这样大的动静。回头看过去,竟是查票的过来了。那女孩更紧张了,连忙起身,迅速把自己挪到窗户跟前,抬起手就去开玻璃。她想干什么呀?那可是正在急驰的列车,天大的胆子也不能跳下去?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慌慌张张地开窗户。那开关一头正好在我这边,她使不上劲,便强烈地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乞求。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帮着她打开了窗户,风像生了很大的气,狠狠地从外面冲进来,似乎也要把我吹出这车厢去。那女孩却不顾这些,很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没有一点犹豫,就把自己从窗户里钻出去。我看着她的手紧紧抓着窗沿,就像是绝望的人,命悬一线。我想去拉她,一瞬间,她已经松开手,掉下去了。就像一片叶子,像一片被风吹起来的红色塑料袋,翻滚着向车后飘去。
四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在这短短的分秒之间,谁也不会想到能发生这样的事,完全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似乎从天而降掉下来一个霹雳,正好砸在自己身上,血跟着四处喷发了。静止很快变成了吵嚷,所有的眼光又开始冲向那老头,齐刷刷的看着他,想要索命似的,等他的求饶。他还像破布片一样,丝毫没有动静,脸上默然着,像风霜过后的茄子,皱皱巴巴,一副要死的样子。
躁动惊动了查票的列车员,有人指了指这边,他迅速地跑过来了。
“谁开的窗户?”他把身体探出去,外面什么也没有。那女孩像风一样不见了。
“你的票?”
我拿出来给他看了看。他还给了我,转过脸问那老头。
“我没有?”
这回我终于听清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原来竟也是这样干脆。
“有人跳下去了。”
对面有个女人喊出来了。
“谁跳下去了?”列车员也紧张了,又向窗外看了看,还是什么也没有。回过头又问那个老头。
“谁跳下去了?”
老头嘴里又开始咕隆,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你怎么不跳下去?跟我走。”列车员有些愤怒。
抓起他,老头跟着站起来,像涂满黑墨的乌鸦,被列车员提溜着往前走了。猛然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那包花椒,用嘴指给我。
“她的,送给你了。”他说的很清楚,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远了。
车厢里议论纷纷,没有人说出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很乱,看着桌上的花椒,这是给我的奖励吗?还是……我不知该想哪一件事?只听见刚才喊话的女人一个劲的说。
“逃票也不至于送命吧?”
“不会的,他们这些人都习惯了。为了卖点东西,经常这样……”有一个说话的中年汉子,看了看窗外,指了指那山,“因为穷啊!”
我听得很清,但不知道他说的穷指的是什么?是跳车逃票还是死于非命?我不知道,心里酸楚楚的,再也没有看风景的心思了,连饿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全是那女孩。不知道她掉下去会怎么样?不知道她是生是死?趴在窗户上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山,在悬崖峭壁之间那些稀稀拉拉的花椒树,正在风中摇晃着。
列车到达终点站已是深夜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正沉睡在灯火辉煌里。她睡得很香,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已经闯进了她的世界。我独自出了车站,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街上,我想尽量轻一点,不要去吵醒她。这沉睡的夜啊!美丽的城市!你保佑那个女孩吧!保佑她像你一样,在这安静的夜里,有一个温暖的梦。